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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齐聚一堂

林子枫问道:“你现在很忙吗?”

“我?我倒是不忙,我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林子枫已经伸出一条长腿,探身下了汽车。抬手向着路旁一指,说道:“老白,我们进去坐坐。”

白雪峰回头一看,只见路旁有一间小小的西洋式店铺,门上悬着牌匾,用正楷写着“爱丽丝西餐咖啡馆”几个大字,下面点缀着长长一串花体英文。

白雪峰早饭吃得晚,现在还饱着,完全无意去和林子枫共进午餐,然而对待林子枫这样另攀了高枝、前途无量的人物,他总不敢太拂逆,于是糊里糊涂的,他就被林子枫带进餐馆里去了。

<h3>(三)</h3>

爱丽丝西餐咖啡馆的门面看着不大,里头却是洁净宽敞,客人也并不多。林子枫带着白雪峰在雅间里坐下了,先从侍者手里接了菜单看了看,然后把菜单递给了白雪峰:“老白,你点你的。”

白雪峰总觉得这是男女学生谈情说爱吊膀子的地方,雅间也是小而局促,自己和林子枫这么面对面坐着,实在是很不自在。对着林子枫笑了笑,他一摆手:“我不看了,刚吃完没一会儿,我现在喝杯咖啡就得了。”

林子枫收回菜单,自己点了一份大菜,又给白雪峰要了一杯咖啡。等到侍者收了菜单退出去了,他抬眼望向白雪峰:“老白,请原谅我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联系你。”

白雪峰如坐针毡,笑容也有点要维持不住。“那没什么,我是一直活得风平浪静,总是一个样儿,也不用朋友们惦记着。”然后他思索着换了话题,“老林,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高就?”

林子枫答道:“我原本想进财政厅,可在那里只能得个副职,这就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打算去禁烟委员会。”

白雪峰点了点头:“这两处都是好地方,进哪儿都不错。你要是进了禁烟委员会,那能捞个什么官儿当?”

这时门帘一动,是侍者将大菜和咖啡端了进来。林子枫且不回答,等侍者退出去了,他才拿起刀叉,淡淡地答道:“进去的话,自然是做委员长。”

白雪峰正捏了个小夹子,往咖啡里放方糖,一听这话,他停了动作:“嗬!行啊!”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着“行”,又因为对林子枫向来不存什么嫉妒心,所以听了这话,他还挺来精神:“这活儿原来你不就干过一阵子吗?”

林子枫切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我没干过。”

“你不是管过这个账吗?”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糊涂,管账是管账,办事是办事。”然后不等他回答,林子枫又问道:“我是有着落的,你呢?”

白雪峰端起咖啡杯,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我?我就还和原来一样。”

“他在台上的时候,你还挂着个副长官的职务,可他现在下来了,你这副长官也当到了头,难道就这么一直在雷家耗着?恕我直言,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仆人有什么区别?”

白雪峰咂摸着咖啡的苦味,往杯子里又投了一块方糖:“老林,我这人胸无大志,能有个地方让我安安稳稳地卖力气,按月能有个几百块钱到手,我就挺知足了。”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我倒是也想升官发财再娶个阔小姐,可我也得有那个本事啊!我想开了,我是穷家出身,打小是吃棒子面窝头长大的,长到如今,能过上这个日子,也就算是老天爷照顾,不敢再奢望别的啦!”

“他是坐吃山空,管不了你一辈子。”

“这我也知道。我想着,要不然我将来回家了,做个小买卖,可我又不知道我能买卖什么,实在不行的话,我和我二姐夫合伙——”

林子枫向他一摆餐刀:“委员。”

白雪峰立刻不说他二姐夫了,看着林子枫,他“啊”了一声。

林子枫放下餐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后坐正身体,端起手边的果汁喝了一口:“等我的消息,我当上委员长了,给你个委员,一个月八百。”

白雪峰听了这话,先是“哟”了一声,随即又喜出望外地一笑:“八百?那真不少。”

林子枫答道:“多少不论,我知道你不是个缺钱使的,但这总算是个体面差事,将来干好了,也能有个前程,比在宅门里当仆人强。”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你等我的消息吧,我的职务,大概在这两天就能公布。”

白雪峰糊里糊涂地也起了身,因为实在是觉着莫名其妙,所以也忘了向林子枫道谢。随着林子枫走出咖啡馆,他目送着林子枫坐上汽车绝尘而去,自己站在太阳下定了定神,然后继续往英租界走,找房子去了。

林子枫这话,听着动听,可他总觉得虚无缥缈。他是个对一切都不抱幻想的人,所以只当那话是一阵好风。

白雪峰奔波了一天,晚上带着个纸盒子装的洋娃娃回了利顺德。雷一鸣坐在床边,正在和妞儿游戏。妞儿“噢”地叫一声,他也跟着“噢”一声,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十分热闹。妞儿见了洋娃娃,双眼一亮,立刻不要爸爸了,雷一鸣也抬头问白雪峰道:“怎么样?”

白雪峰没提林子枫,只说房子的事:“看了几处,有一处挺不错,就是汽车房小了点儿,而且房子虽然挺好,但是家具不行,原先里头住的是一家英国人,后来……”

雷一鸣摆摆手:“差不多就可以,旧家具不行,就换新的。这小屋子憋闷得很,我多住一天都是受罪。”

白雪峰笑了:“好。那大爷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呢?”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房子的好赖还看不出来吗?还用我亲自去瞧?”

白雪峰赔着笑点头:“大爷既然信得过我这眼光,那我明天早早的就过去找房东。”

白雪峰顶着大太阳,忙了四五天,然后跑遍了全天津卫的家具行——订做是来不及了,他须得立刻买来现成的桌椅床榻,把那座位于英租界的二层小洋楼填满。

他现在手下没有跟班随从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凭着他一人之力要布置出一个体体面面的新家来,自然是有些力不从心。然而雷一鸣并不体谅他的辛苦,一味催命似的催他,他连着奔波了十天,活活的累瘦了一圈。

及至雷一鸣如愿搬了家,他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自己如今竟是想做仆人都不可得,须得担负起管家的重任了!

他的智慧和精力,只容许他伺候雷一鸣一个人,让他管理一个家庭,那可是有些强人所难。大清早的,他正要去给雷一鸣放洗澡水,陈妈就来了,向他要代乳粉——妞儿现在除了吃她的奶之外,还要喝代乳粉。

白雪峰几乎不知道代乳粉是什么,更没法子给她凭空变出一罐子来。而妞儿号啕起来,妞儿一号啕,雷一鸣就急眼——陈妈有奶,作用重要,雷一鸣不敢骂陈妈,于是就只能对着白雪峰开火。

好容易挨过了这一顿骂,到了早饭时候,新来的厨子不惜火力,将个荷包蛋煎得又干又硬,雷一鸣吃了一口,随即就把叉子往餐桌上一拍,又把白雪峰吓了一跳。

早饭结束,还另有无数杂务等着他做,费力还在其次,主要是劳心劳得厉害。于是这天他在街上迎面遇到林子枫时,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放了光:“老林,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唉,累的。”

林子枫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事情已经成了,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白雪峰看着林子枫,又“唉”了一声。

然后他上了林子枫的汽车,和林子枫交谈了二十多分钟。

交谈过后,又过了两天,这晚白雪峰走到了雷一鸣面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大爷,有件事情,我想对您说……”

雷一鸣正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发呆,听了这话,便抬头看白雪峰:“什么事?”

白雪峰答道:“我昨天接到了家里的信,我娘她年纪大了,自从今年开了春,身体就一直不好,所以想让我回家去。”

雷一鸣问道:“回多少天?”

白雪峰垂头答道:“这……我自十八岁从了军,一直就没在家里长住过,对于爹娘,更是从来没尽过孝心。我娘到了如今,就盼着我能回家去,也娶妻生子,再给她添一辈人。所以我这一去,也许是几个月,也许就是几年,也可能就——”

他把话说得磕磕绊绊,每一句都像是难以启齿,于是雷一鸣替他补全:“也可能就不回来了,是不是?”

白雪峰面红耳赤:“您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却要走,我对不住您,您这些年白栽培我了。”

说完这话,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给雷一鸣磕了个响头——走是真想走,惭愧也是真惭愧,所以这个头,他磕得心甘情愿。而雷一鸣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后来才轻声开了口:“也别说什么栽培不栽培的话了,这些年你鞍前马后的给我出力,我理应对你好一点。”

然后他叹了口气:“你要回家尽孝,我不拦你,拦也没用。”

白雪峰慢慢地站了起来。

雷一鸣扭开了脸,不看他,只问:“你什么时候走?”

白雪峰嗫嚅着回答:“我娘挺着急的……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就走。”

雷一鸣听了这话,牙疼似的,皱着眉头又叹了一口气,随即向白雪峰伸出了一只手:“拉我一把,我上楼去!”

雷一鸣上楼进了卧室,开了张五千块钱的支票,给了白雪峰:“现在不是我的好时候了,多了也没有,就给你这些吧!”

白雪峰见了支票,难得的没有心花怒放,垂下双手不肯接:“大爷,我这么干,简直就是临阵脱逃,您不怪我,我就很知足了,哪还有脸要您的钱?”

雷一鸣把支票往他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你能跟我到今天,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看看张嘉田,你再看看林子枫,哪个不是我一手提拔上去的?他们现在又是怎么对我的?”

白雪峰听到了“林子枫”三个字,有些心虚,又怕脸上露出破绽,所以干脆向雷一鸣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只说:“谢谢大爷。”

雷一鸣早就知道白雪峰不能永远跟随着自己,如今听说他要走了,也并没有如何伤感。直到第二天上午,白雪峰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当真走到他面前要告别了,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傻了眼。

他在心里说:“你真走啊?”

白雪峰没有读心术,唠唠叨叨地又嘱咐了雷一鸣几句闲话,便又悲伤又轻松地提着行李,出门上了汽车往火车站去了。

<h3>(四)</h3>

白雪峰一走,雷一鸣立刻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的左小腿已经去了夹板,然而依旧不敢完全用力,又不爱坐轮椅,全靠着右腿和手杖活动。先前胳膊腿儿都完好的时候,他成天躺着,似乎可以从早躺到晚,然而如今到了该躺的时候,他反倒躺不住了。有心打长途电话给北京家里,叫几个仆人过来,可他习惯了白雪峰的伺候,家里那些仆人也都不很合他的心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嫌麻烦,就没有打这个电话。

仆人没有找来,他先把厨子开销掉了,因为这厨子屡教不改,总要把荷包蛋摊成又油又韧的胶皮饼子,厨艺简直还不如陈妈。陈妈倒也愿意到厨房里帮帮忙,可妞儿近来变得缠人了,她须得从早到晚,寸步不离地哄着妞儿。

在这个关头,雷公馆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该客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年纪轻轻的,却像个大烟鬼,张开嘴不说话,先打哈欠,露出口中上下两排长牙,全都结着黑黄的烟垢。

此人虽然有这么这么一副不堪入目的尊容,论起身份来,竟然会是陈妈的男人。而陈妈也正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烟鬼汉子,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婆婆,出来给别人的闺女做奶妈。

这人这一趟来,是要带陈妈回家去。雷一鸣听了,大吃一惊,也不多说,直接告诉那人道:“你让她留下来,把我家的妞儿带到两岁,我把她的月钱翻倍,年节另外有赏。”

那大烟鬼听了这话,毫不动心,一味的还是要让陈妈跟他走,否则就要休了陈妈。陈妈虽然思念自己的儿子,可也舍不得这里的妞儿,又留恋着这里清静富贵的好生活,便心中焦虑,涕泪涟涟。雷一鸣见状,气得说道:“你还真走不成?他休了你正好,你要那么个男人有什么用?”

陈妈含着两汪眼泪,一味的只是摇头——那个男人当然是毫无任何用处,她如今在雷宅所得的月钱,都要按月交到婆婆那里,而其中的一部分,便要换成烟土供丈夫过瘾。可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了,便觉得天塌地陷,再没了活路。

所以她对着丈夫求了一场,见丈夫是铁了心的要带自己回去,只好擦了眼泪,上楼看了妞儿一眼。见妞儿正在睡觉,便又下了楼来,哽咽着对雷一鸣说道:“大爷,您是好人,全怪我没心肝,就这么着把大小姐扔给了您。这家里就您一个爷们儿,您带着大小姐可怎么过啊?要不然,您再去找找太太吧。”

雷一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而陈妈挎着个大包袱,竟就真和烟鬼丈夫一同走了。

雷公馆里,忽然间,就只剩下了雷一鸣和妞儿两个人。

他坐在楼下客厅里,还是有点回不过神,直到楼上响起了妞儿的哭声。妞儿的哭声是锥子,能够直扎进他的心里去,于是他慌忙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上跑。可是只向外迈了一步,左小腿的剧痛就让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找到手杖,他东倒西歪的又往楼上去,上楼上到一半,他听妞儿忽然号得撕心裂肺,便索性握着手杖俯下身去,手脚着地爬上了楼。爬着似乎比走着更快一点,所以、他上楼之后继续爬,一鼓作气爬进了妞儿的卧室。妞儿坐在一张婴儿床里,本是在张大嘴巴号啕,忽然看他来了,便把哭相一收,挂着满脸眼泪又笑了起来,还对着他一扬头,“噢——”打了个招呼。

雷一鸣一歪身,坐在了地上,也一晃脑袋:“噢。”

妞儿扶着床栏杆站了起来,对着他又大叫了一声:“嗷!”

他也“嗷”了一声,随即挪了过去,从床栏杆的下方向上伸出手去,摸了摸妞儿的尿布。摸过之后,他抓住床栏杆,借力站了起来。

他给妞儿换了尿布,笨手笨脚,但还是换好了。忽然间,他感觉这里只剩了他和妞儿两个人,其实也不错。养孩子当然不是爷们儿该干的活儿,可这不是普通的孩子,这是妞儿。他二十几岁新婚的时候,还给玛丽冯洗过脚呢。能给玛丽冯洗脚,自然也就能给妞儿擦屁股换尿布,难不成在他这里,妞儿还不如玛丽冯吗?

他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照顾一个妞儿,总不会比打仗更难,雷公馆里纵是少了仆人和厨子,也总比战场舒服得多。

“爸爸带着你过日子。”他单手把妞儿抱出了婴儿床,放在了地上,和自己相对而坐:“爸爸啊——什么都会。”

妞儿坐得腰板笔直,仰着圆脑袋盯着他的嘴,他说话,她的小红嘴唇——带着点口水——也跟着动。等他说完了,她扭了头左顾右盼,想找陈妈。房内没有陈妈的影子,她喊了一声,还是不见陈妈来,便随手拍出了一巴掌,正拍上了她爸爸的左小腿。

雷一鸣疼得大吼一声,震得妞儿一哆嗦,随即就咧着嘴哭起来了。

雷一鸣在家里摸爬滚打,和妞儿混了三天。

三天过后,他和妞儿都变了模样,统一的特点是脏。他尽管父爱如山,但也颇有走投无路之感。无可奈何之下,他抱着妞儿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下来,搬下了桌上的电话机,要往北京打长途电话,想叫几个男仆女仆过来。歪着脖子夹了话筒,他用眼睛盯着妞儿,正等着电话那一边的接线生说话,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吓得一颤,慌忙回过了头去,就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唇红齿白的洋装少年。这少年穿着马裤、衬衫,头上歪戴着一顶白色凉帽,鹅蛋脸白里透红。迎着他的目光,少年一咧嘴,做了个鬼脸:“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嘛!”

雷一鸣当即搂着妞儿向后挪了挪,因为来者他认识,是满山红。

满山红看了他的反应,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别怕,我没死,不是鬼。”

雷一鸣知道她没死,不是鬼——她要真是鬼倒好了,正因为她不是鬼,有手有脚有力气,所以他才格外的恐惧。

满山红又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他当即把左腿也往回收了收。

满山红伸手摸了摸妞儿的脸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早就想来见你了,可我是个土包子,一进城就乐得忘了东西南北,光顾着玩了。等我玩够了,想去找你了,又听说你来了天津。你别说,天津比北平更好玩,我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地方。”

“你来找我干什么?报仇?”

满山红摇了摇头,把帽子摇得更歪了:“报仇?怎么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要是把你宰了,我不白找了吗?”

雷一鸣听了她这一番振振有词的回答,没听明白,皱着眉毛看她。而满山红兴高采烈的又道:“我有汽车了,咱们兜风去呀?”她一指妞儿:“把这个小娃儿也带上!”

“什么?”

满山红手扶膝盖弯下腰,继续说话:“今晚你就搬到我那儿去住吧!”

雷一鸣惊愕地看着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挺喜欢你的。咱俩这回找个地方,喜欢个够。”

雷一鸣只觉不可思议,盯着满山红看了片刻,他开口说道:“我不喜欢你。”

满山红一歪身也坐下来了,一团和气地问他:“那你干吗和我睡觉啊?”

雷一鸣沉默下来,不敢说实话,怕满山红一时急了眼,会宰了自己或者妞儿。垂眼思索了片刻,他答道:“因为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当时又是同床共枕,自然难免。”

满山红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往他身边凑了凑:“既然我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那我嫁给你吧!”

说完这话,她头上的帽子彻底滑到了肩膀上。妞儿伸手抓过帽子,送到嘴里啃了起来。而雷一鸣向后又退了退:“别胡闹,我这个年纪,给你当爹都够了。”

满山红再次恍然大悟,而且这回还加了个灵机一动:“那,我给你当干闺女?”

雷一鸣靠在了沙发腿上,退无可退,索性用手臂护住了怀里的妞儿,正色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山红一噘嘴:“其实就是来找你玩的。”

然后她问雷一鸣:“你干吗一直瞪着我?我又没砸折你的腿。”

雷一鸣依然皱着眉毛:“你如今在干什么?跟着张嘉田?”

满山红抿嘴一笑,笑得狡猾:“你管呢?”

雷一鸣不问了,继续盯着她看。而未等他从她身上看出个眉目来,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林子枫!

满山红似乎是认识林子枫,一见他就站了起来,而林子枫见了她,倒是挺平静:“你好。”

满山红一耸肩膀:“你也好。”

林子枫又问:“张军长也到天津了吗?”

满山红立刻答道:“早到了。”

“那请你帮我向他带句话,就说我过几天去他府上拜访他。”

满山红像个淘气孩子被大人逮住了似的,不大自在地“嗯”了一声,然后不向任何人道别,低着头迈步就走,一鼓作气走了个无影无踪。

她一走,林子枫低头看着地上的雷一鸣和妞儿。妞儿还在“研究”满山红留下的白帽子,抬头看着林子枫,她忽然撒欢似的一拍大腿:“噢!”

林子枫对着她一点头:“噢。”

妞儿向他一笑,然后低了头继续去咬帽子。雷一鸣瘫坐在地上,则是对他视而不见。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我看外面大门是开着的,就直接走了进来。”

雷一鸣没理他。

他继续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小姐,二小姐玉雪可爱,真有您的风采。”

雷一鸣听了这话,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赞美自己,还是在讽刺自己,总而言之,他觉得这句话挺恶心。

林子枫又道:“我原来说过,等到大帅来了天津居住,我会常来和您谈谈。”

雷一鸣刚被满山红吓得魂飞魄散,如今见她走了,便是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他料想林子枫不至于对自己起杀心,又无法把林子枫赶出家门,只好装聋作哑。

林子枫继续说道:“大帅还记得胜男的模样吗?”

雷一鸣缓缓地倒了下去,最后倒成了侧卧的姿态。坐得太久了,他累得腰酸背痛。用一只手支了头,他凝神着妞儿玩帽子。

这时,林子枫俯身伸手,把妞儿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雷一鸣立时欠了身:“干吗?”

林子枫再次弯腰,把地上的白帽子捡起来给了妞儿,然后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胜男对您非常敬爱,在你们新婚之时,她曾经对我说过,能够和您在一起生活,是她生命中的惊喜。”

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这回不敢不听了。

林子枫心平气和地说着,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现在在我家里,还有您当年戴过的一顶军帽。记得那还是在张嘉田军长刚升任帮办的时候,在家中摆酒唱戏,庆祝乔迁之喜。胜男和您同座看了一晚的戏,您临走时,把军帽落在了她的手里。”

雷一鸣心想这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跟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然而林子枫自得其乐,慢悠悠地长篇大论。说着说着,那话里就带了几分森森鬼气,仿佛林胜男要从他的话中复活过来。雷一鸣听到最后,竟然生出了一点寒意。幸而林子枫说到最后,忽然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把已经睡了的妞儿放到了沙发一角,又把雷一鸣也搀扶到了沙发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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