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站起身来,气得面红耳赤——这女人太可恶了!他这边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认输了,要打要骂也都由她,没想到她反倒拿捏起来,没完没了了!
胡乱找来一件大衣穿上,他也不叫白雪峰跟随,一个人便冲了出去。虽然他还是大病处愈的状态,可因此刻又急又怒,所以竟然忘记寒冷,大步流星杀进了东院。这回拉开房门撞了进去,他没等叶春好出来,直接一掀帘子进了卧室:“叶春好,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春好的房内已经亮了电灯,这时她弯腰站在床前,正在铺棉被。忽见他闯进来了,她连忙站起身,又抬手把鬓边一缕乱发掖到了耳后——在这低头一掖之际,她就把她的惊惶神色遮掩过去了。
然后,她开始侃侃而谈。
“宇霆,你让白副长官接我出去,我自然知道这是你的好意。可你我之间发生了那么多次的争吵,我确实感到我们不适宜在一起生活了。今晚我纵是出了这个院子,来到了你面前,这个问题也终究是要解决的,总不会还像先前那样,两人糊里糊涂的就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那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你不同意,我自然也没法子强迫你同意。可你即便用势力逼迫得我留下来了,我将来对你也只有强颜欢笑。这样的生活过起来,我自然是痛苦,你也没有意思呀!我们的缘分尽了,你可以再去找新的爱人,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又何必偏要和我纠缠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往泥潭里沉?况且,我也说过,你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就悄悄给我一纸休书便是了,你送给我的那座金矿,我也会还给你。”
雷一鸣静静听着,就听她这一番话讲得有条有理,分明是提前演练过许多遍的,一句接一句,简直是在哄着自己诱着自己,把自己一路引到那最终的“离婚”二字上去。他早就觉得这女人厉害,先前还为此得意,认为自己的太太不是庸脂俗粉,结果现在可好,她把她的厉害都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这是把他当成敌人来对付了!
他说不过她,于是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少废话,跟我走!”
他一动手,一股子恶气从叶春好的心底往上冲,瞬间也冲破了她那张心平气和的假面——雷一鸣想得没有错,她确实是把他当成了个敌人来对付,一言一行都有设计,所以能够心平气和,能够慈眉善目。可这敌人忽然蛮不讲理地动了手,让她瞬间回忆起了他往昔种种的蛮横与狰狞。
她也是个人,她也有脾气,她先前多爱他,如今就多恨他。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本质,所以不再恋战,不愿再往他身上多花一丝一毫的心力。把手用力向后一抽,她的神情还没走样,然而一张脸已然气得煞白:“你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
她若是扯起喉咙叫骂一场,哪怕是骂遍了雷家的祖宗,雷一鸣兴许也能忍耐,可她偏偏说出了“无理取闹”四个字,雷一鸣听在耳中,就像那心虚的人被当众揭了短一样,立时恼羞成怒起来。她越不走,他越要让她走,转身把她拽到怀里,拦腰抱了起来。叶春好虽是个女流,但此时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一挺身便从他的臂弯中翻了下去。雷一鸣以为她要往外跑,从后面抱了她的腰就往回退,退过几步之后,他的腿弯碰到床沿,向后一仰就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了,他怀里的叶春好向旁一滚,也滚落到了他的身边。他扭头看清了她,当即翻身把她压到了身下,气喘吁吁地质问:“闹够了没有?”
叶春好瞪着他——她这人死要面子,从来不说后悔的话,可此时此刻,她真觉得自己两年前是瞎了眼睛。她也是个年轻人,真被逼急了,她的胸中也有热血。他一只手从她的手臂滑了下去,滑过她的大腿,去撩她的旗袍,她狠狠地挣了一下:“别碰我!”
雷一鸣的手指勾上了她的腰带,开始撕扯:“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
叶春好听到这里,啪的抽了他一个嘴巴子!
雷一鸣被她这一巴掌抽得脸一偏,随即手上加了劲,硬把她的腰带扯开了。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和人张牙舞爪地打过架,可是当感觉到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时,她在极度的厌恶与愤怒中,一把抓向了雷一鸣:“你给我滚开!”
她的指甲结结实实地挠过了他的脸,他紧闭眼睛躲了一下,紧接着伸手握住她的双肩,把她抓起来狠狠向下一掼。虽然床板上铺了被褥,可她的后脑勺猛地撞了下去,还是瞬间眩晕了一下。她两只手乱抓起来,两只脚也乱蹬起来,低头去咬他撕扯自己纽扣的手。一口咬住了,又被他一巴掌打得松了口,她呜呜地哭,拼了命地打,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没有人样子了,但是没有关系,对待这畜生一样的丈夫,她也不做人了!
纽扣叮叮当当地落在了地上,她身上的旗袍敞了怀,雷一鸣也撕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把冷冰冰的身体往她怀里贴。她第一次发现他那身体凉得不像个活人,于是毛骨悚然地推他搡他,翻了身抓着床栏往床下爬。然而雷一鸣死死地抱住了她,一边抱,一边把冷而湿的嘴唇凑上了她的后脖颈。那里有温暖甜蜜的气味,他简直不知道是要先深呼吸,还是先亲吻她,或者是直接活吞了她。
午夜时分,电灯无缘无故地灭了。
房内已经寂静了一会儿,雷一鸣赤裸着坐在床边,觉得这黑暗来得很及时,可以让他免于面对周围的一切。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他摸了一下,摸过之后嗅了嗅手指,他闻到了血腥气味。低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嘴唇有裂口,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叶春好昏迷在了在一旁,两条冰凉的腿露在外头,他探身伸手在那腿上摸了一把,触感黏腻,都是血,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到处都是血,杀了人似的。抬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亮。不过,天迟早是要亮起来的,而他只盼着太阳晚一点出,光明晚一点来。他躲在这长夜里,便可以不必去善后,不必去收场。
他知道,自己这回浑蛋大发了。
怔怔地又坐了好一阵子,他摸索着找来衣服穿上,然后手脚着地爬到了叶春好身边。她周身都是凉的,他便拉过棉被给她盖上,又把她连人带被一起抱住。惶惶然望着前方,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扭过脸吻了吻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感受到了她右眉上的那一道伤疤。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在那伤疤上舔了又舔,他收紧了手臂。
她不是他的敌人,所以,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h3>(四)</h3>
天终于还是亮起来了。
叶春好睁了眼睛,鼻子下面有血迹,眼角也有一片瘀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雷一鸣,她不言不动,瞎了似的。
雷一鸣开了口:“春好……”
他这轻轻的一声呼唤,让她活了过来。颤巍巍地用胳膊支撑起了上半身,她披头散发地直瞪着他,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字:“滚。”
雷一鸣伸手要去摸她的头发:“春好,我——”
在他那只手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打了个极大的冷战,随即从胸腔深处嘶吼出了凄厉的一声:“滚!!”
他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然后他慢慢地后退下床,像被她吓着了似的,真滚了。
雷一鸣昨天连晚饭都没吃,就跑去东院儿找太太,并且是一去不复返,白雪峰这边的人以为他们两口子是到床上算账去了,便各自早早地去安歇。白雪峰夜里回了趟家,清晨早早地赶回了大帅府,打算等着伺候大帅洗漱更衣,哪知道进门之后,他发现大帅也是刚回来。直勾勾地看着雷一鸣,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无言,雷一鸣也无语,单是抬手一抹嘴角——嘴角的伤口裂开了,正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白雪峰看了他的动作,这才清醒过来,慌忙拿了手帕上前去为他擦伤,一边擦,一边就见他短发蓬乱、衣衫不整。然而这还都是小事,可怕的是他左脸上肿起了四道抓痕,从面颊一直延伸到了脖子上,不但红肿,而且还正在渗血。
“大帅,您这是……和太太打架了?”
雷一鸣扭头又啐出了一口血沫子,然后抬袖子一蹭嘴唇,“嗯”了一声。
“那我叫医生过来给您瞧瞧吧!您这脸上,伤得不轻啊!”
他一点头,又道:“也给太太找个医生。”
上午,莫桂臣师长来见雷一鸣,被白雪峰挡了驾。莫桂臣挺惊讶:“大帅又病了?”白雪峰苦笑着点头:“是,又病了。”
下午,林子枫来见雷一鸣,也被白雪峰挡了驾。林子枫也有些惊讶:“他又病了?”
白雪峰依旧是苦笑,但这回他把林子枫拉到一旁,说了实话:“昨夜跟太太打起来了。”他抬手对着林子枫比画:“脸,脖子,全让太太挠了个稀烂,这几天都没法儿见人了。”
林子枫听到这里,非常高亢的“哟”了一声,“哟”过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声有点过于兴奋,故而清了清喉咙,把调门降低了些许:“那么,叶春好呢?”
白雪峰上午给叶春好找了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看诊过后,自然也要对他作一番交代。他听了那番交代的内容,心里立刻全明白了。可是对着林子枫,他不能实话实说,因为叶春好毕竟还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他若是如实说了,倒像他拿着太太开黄腔似的,一旦传到了雷一鸣耳朵里,那他还活不活了?
于是他含糊答道:“也和大帅差不多,差不多。”
林子枫仿佛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微微地问白雪峰:“那这二位,还过不过了?”
他这人原本就是难得一笑,自从左脸受过伤之后,越发成了个没有表情的冷面人。如今他忽然喜笑颜开起来,几乎把白雪峰吓了一跳:“那……不知道。”
林子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白,我看啊,过两天你又得满城买大姑娘去了。”
白雪峰嘿嘿地笑——当年的林燕侬,就是他在雷冯二人一场大战之后,跑遍北京买回来的。他并不介意顶风冒雪出去买大姑娘,横竖这本身就是件有趣的事,还能从中落下一笔油水。不过他不便公开附和林子枫,因为有些事情,是做得说不得,做了没关系,说了就显着缺德。
一团和气的把林子枫敷衍走了,他松了一口气,转身上楼又去看望雷一鸣。雷一鸣上午已经被他收拾干净了,身上、脸上的伤,虽然瞧着血淋淋的挺可怕,其实都是指甲抓挠出来的皮肉伤,并不要紧,所以连包扎都不必,万紫千红,全晾了出来。坐在窗前的一把大摇椅上,他把白雪峰叫到自己跟前,先是出了会儿神,然后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白雪峰答道:“上午让医生过去瞧了,说是没大事。上上药,养一养,也就好了。您要是惦记着,我现在再过去看看?”
雷一鸣一摇头:“不用。”
然后他又发起了呆,白雪峰以为他是没话吩咐了,轻手轻脚正要走,哪知他又开了口:“太太若是要走,我是决不允许的。”
白雪峰一躬身:“是。”
“你挑个好点儿的地方,让太太搬过去住。东院儿就那么三间屋子,住久了,憋得慌。”
“是。”
“再给太太添几样解闷的玩意儿,她爱看书,给她送些书。”
“是。”
“平时,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她,就是别让她出大门。”
“是。”
白雪峰答到这里,因为听他声音颤悠悠的有点不对劲,便抬眼望着他,就见他把左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握拳拄着下巴,眼中亮晶晶的,竟像是含了泪。察觉到了白雪峰的目光,他横了他一眼,随即要哭似的一咧嘴,闷声闷气地咕哝道:“一个一个的,都他妈变心了。”
说完这话,他扭开脸,一滴泪珠子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他板着脸,吸了吸鼻子。
白雪峰保持了弯腰的姿态,低声说道:“大帅别伤心,过两天,等您和太太都过了气头了,您再去见太太一面。”
雷一鸣紧紧地闭着嘴,摇了摇头。
“那就再等等,等到您和太太的伤都养好了,到时候也快过年了,您和太太一起上天津玩玩,这个……周围的环境一变,人的心情也就变了。”
“我不能再见她了。”他终于开了口,带着哭腔,“我没脸见她了。”
白雪峰听了这话,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得愁眉苦脸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则犯着嘀咕,不知道这位大帅今年究竟是三十六,还是十六。东院儿的太太还没落泪,他倒是先哭上了。
“这事就别告诉老林了。”他又暗自盘算,“老林最近也有点不大正常,大帅这边一闹家务,瞧把他乐的,都走样了。”
雷一鸣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法再去见叶春好了。
原来他还能理直气壮地去负荆请罪,还敢嬉皮笑脸的对她说些甜言蜜语,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那脾气发得情有可原,自己不是坏,只是耍性子而已,耍性子从来也不是大罪,他知错了,她多担待,不就结了?
他是真心实意觉着自己挺有理,所以能见她、敢见她。可是经过了昨夜那一场之后,他没理了。
纵是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去,他也没话讲了。
回想起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他不仅后悔,而且羞耻。
雷一鸣在卧室里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左脸上结着四道血痂,依旧不适宜见人,然而虞天佐来了,他不得不见。他病怏怏的,强打着精神,因为这脸上的伤实在是没法遮掩,所以索性不管了,由着虞天佐对他看了又看。而虞天佐看够之后,开口问道:“你这脸是让谁挠了?”
他不耐烦地一皱眉头,从鼻子里往外呼出了一股子冷气。
虞天佐见状,当场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挺身坐正了,抬手一摩挲脸:“得,还想找你出去玩玩呢,结果你还把彩挂到了脸上。”
“不玩了。”他说,“这一阵子我三灾六难的,哪儿还有玩的心思。”
虞天佐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哎,问你个事儿,有没有南边的人找过你?”
“南边的人?”他随即反应过来,“国民党?”
“对。”
雷一鸣摇了摇头,然后反问,“他们找你了?”
虞天佐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他们今年一路往北打,眼看着就要打到咱们眼前了,你心里不能没点儿盘算吧?”然后他用了个新学来的词:“你个反动军阀?”
雷一鸣听到这里,笑了一下:“反动也罢,军阀也罢,随他们骂去,我不在乎。大总统坐天下也罢,国民党坐天下也罢,只要别动我的队伍和地盘,我也无所谓。”然后他转向虞天佐:“我这个人啊,没有野心,很好说话。”
虞天佐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说道:“那你总得站一队啊。”
“再等等。”他拍了拍虞天佐的胳膊,“站了队又没钱拿,你着什么急?”
“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有了决定,可得告诉我一声。”
“那是自然。”他心里乱纷纷的,有口无心地应付着虞天佐,“你是我的老大哥嘛,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咱们都得站在一起。”
虞天佐又问:“你真不能出门?”他伸手捂了雷一鸣的左脸:“我给你遮着点儿,咱们出去逛逛?”
雷一鸣一晃脑袋:“别闹,我跟你说,我这一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在家里养病了。”
“那你上我家玩玩去?”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站了起来:“成!可是有一点,就咱们两个,别叫别人。我这模样可见不得人。”
虞天佐又嘿嘿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雷一鸣裹挟走了。而雷一鸣一走,白雪峰略微得了一点儿空闲,便趁机跑去了内宅。雷家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在宅子后面收拾出了一座小二层楼,给叶春好居住。小枝闲了半年,如今回到叶春好身边,也算是重新有了差事。白雪峰每隔几天就要过去一趟,一是和小枝谈谈,二是瞧瞧叶春好的情况,回来好汇报给雷一鸣。起初几天,叶春好一直呆呆的不理人,他还以为她又要成为第二个玛丽冯,然而过了几天之后,她像那枯萎的草木还了阳似的,眼珠子渐渐活动起来,竟然又像个好人儿似的,能够说话了。
<h3>(五)</h3>
小枝上楼进房时,叶春好正歪在床上看一本杂志,见小枝进来,她坐起身来说道:“那点心我不吃了,你把它收拾了端出去吧。”
小枝答应一声,走到床前的小桌子旁,把桌上的几碟子点心放进了一旁的大托盘里,然后回头向门外看了看,她转身走到叶春好面前,从小棉袄里头掏出了一只小瓷瓶。瓷瓶上面什么标签都没有,叶春好见了,伸手就要接,可小枝紧紧地把它攥住了,就是不肯松手。
“太太,”她低头悄声地说“您真吃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那可了不得!”
叶春好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不吃的话,我心里实在是慌得很,越想越是害怕。万一是真的,那我岂不是——”
说到这里,她那伸到半路的手缩了回去,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小枝见了,索性把那小瓷瓶又揣回了棉袄里头:“太太,您再等等看,兴许过两天就来了呢。真是不来,您再吃它也不迟。我听卖药的说了,这东西吃了是要流血伤身的。”
叶春好抬手按了按心口,没再说话,只觉得周身的皮肉一阵阵发紧,心脏时不时的就乱跳一阵,让她无缘无故地慌乱起来,慌得躺不住也坐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自己这是有了心病。她表面上还和颜悦色,其实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月事迟了五天没来,也能让她恐慌——她怕那一夜雷一鸣的暴行,会在自己体内种下一个小生命。
当然,按理来说,绝无这种可能,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床,两人结婚两年了,她的腹中一直没有动静。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不由自主地偏要往坏里想,越是想,越是慌,慌到最后,她和小枝商量出了一条计策,让小枝出门去药铺里,买了一剂打胎的药。药有两种,一种是熬出汤汁来喝的,另一种就是这装在瓷瓶里的小药丸子。小枝瞧着虽是个小姑娘,可在需要她勇敢的时候,可以像个饱经风雨的老妇人一样,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着药铺里的伙计,她厚着脸皮挑来选去,不懂就问。末了,她买回来了这么一小瓶药,带进了叶春好的房间里。
叶春好的心事,她都知道了。叶春好告诉她“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她听了,也觉得有理。那一日她被白雪峰带回到叶春好面前时,她几乎都认不出她——叶春好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一侧面颊肿得变了形状。她试探着喊“太太”,叶春好呆呆地望着前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小枝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一副凄惨的样子,及至旁人都走了,她见叶春好身上不干不净的,又有血渍又有药味,便端来热水,想要给她擦擦身体。结果脱了衣服裤子一瞧,她又是一惊。
叶春好的双腿都不能动了,腿根全是红红紫紫的抓伤,下身更是裂了口子,不知道那人和她有多大的仇,要把她活活撕扯开来。
小枝咬了牙,从此加了万分的小心来照顾她,照顾了没有几天,她渐渐地知道看人了,又过了几天,她开始说话了,说的都是不要紧的闲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提。直到这该来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她才像慌了神似的,含含糊糊地向小枝讨起了主意。
小枝没别的主意,就只会去买药。这种药不是她第一次碰,她自小失去了父母,被她的叔婶带回家去抚养,十二岁那年,就被她叔叔祸害了。十四岁,她怀了身孕,差点被她婶婶活活打死。挨过毒打之后,她叔她婶联手给她灌了一肚子的堕胎药汤,当着她的面,两人讨价还价地商量,结果是等她把孩子打下去,若是她还活着,那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若是死了,那则是简便,直接拿席子一卷,扔到城外野地里去就是了。
她身体结实,胎打下去了,她没有死,但也没有等着叔叔婶婶把她卖去窑子。打下胎的第三天,她逃了,一路逃去了女子留养院门前,因为听闻这地方专收可怜的孤女,而她无父无母,正是一个孤女。在女子留养院里悄悄地活了三年多,她因为才干出众,被叶春好选中了带走,从此改头换面,又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叶春好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却能够理解叶春好的选择。她唯一所顾虑的,便是怕叶春好判断不准,胡乱吃了这药,反倒要受伤害。
小枝昼夜揣着那药,生怕叶春好一时冲动,拿了它吃。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养足了一个月,终于能够自如地下床活动了,便把小枝叫了过来,开始秘密商议大事。
叶春好的“大事”,便是逃。
她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做任何决定之前,总要前思后想无数遍,将种种可能性都考虑个遍。然而如今她顾不得周全了,她的名望、地位,也都可以暂时舍弃了。她是受过穷的,最知道钱的好处,可到了此时,她连那座金矿都可以不要了。
雷家的财政大权,现在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林子枫手中,但幸而她当初也留了一个心眼。巨款从她手中出出入入之时,她颇巧妙地扣下了一点零头,积少成多,竟也落下了天津英租界的两处房子,以及银行里的二十万元。这半年来,房契和存折一直都在小枝的手里,一点马脚都没露,如今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叶春好的手中。这笔不为人知的体己成了她的底气与希望,纵是天津也容不得她安身,那她大不了带着钱往远走,浪迹天涯去!
逃是不容易的,但只要她和小枝都轻手利脚,那么这大帅府又不是一座堡垒,她们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希望是有的,光明也是有的,前提是她和小枝得轻手利脚。她们不但得像女飞贼似的逃离雷府,还要有力量奔波流浪。
所以她不能怀孕。
即便她不逃,她愿意在这雷府里坐一辈子牢,也同样不能怀孕。一想到腹中怀着雷一鸣的骨血,她就嫌恶得要作呕。他已经成了她噩梦的来源,她永远记得他的裸体——冰凉的,沉重的,像一具还了魂的尸首,执着、蛮横地贴附向她,推不开也甩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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