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示谈不上,就是想见见宣传部的同志们,说说我对宣传工作的一些想法……”陶唐开讲了。
“是徐德玉同志。小徐,你站起来……”崔健不满地看着她。
很多时候,领导们的讲话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又是空洞无物的废话。但陶唐那篇关于质量管理思路的讲话不是。稿子是她亲手整理的,几乎不需要做文字的润色,只需照着讲话录出来就可以了。她承认人家讲的好,特别是关于精品的理念和质量体系的作用,算是给她普及了一次质量管理知识。她的编者按就必须照着陶唐讲话的思路写了,徐德玉在起床后便开始打腹稿,打开电脑后,一面回忆那篇讲话,一面敲击键盘,当上班的铃声响起,她这篇700字的稿子已经完成了,没有理会同事们跟她打招呼,认真修改润色一遍,然后打印了出来。
这件事是徐德玉永久的秘密。除了有点头疼外,她没有收获任何东西。星期一她照常上班了,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的事。
她不懂质量管理,但那天十三分厂的质量现场会她被崔健叫去了,还用录音笔录下了陶唐的指示。回来后她把陶唐的讲话整理了出来,崔部长要走了整理稿,不知是不是要发增刊。最近崔部长很紧张,工作也比平常抓了严了许多,好几个同事挨了批评,搞得一向散漫舒服的宣传部人员跟着紧张了起来。她是担心崔部长上班会要编者按看,所以她必须在上班前搞出来。
她觉得那个男孩就是母亲的化身,是母亲来阻止她,一下子就令她打消了死志。事后检查,她厨房的木制窗户太旧了,关不紧,大概逸出的煤气因气压的关系都被抽到屋外了。
“啊,”陶唐凝视着照片上徐德光灿烂的笑容,“德玉,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看看你。”他环视着家里简陋之极的陈设,“德玉,如果生活或者工作上有需要我帮助的,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去办。千万别客气。”
“都过去多少年了,别提了……”徐德玉拼命忍着泪。
她今天提早来到办公室,就是为了完成那篇必须完成的编者按。
“厂报要改变风格,要关注一线,报导一线,不过不要急,慢慢来。关键是要深入基层,自己去淘新闻回来,不要吃过水面,那没什么味道……”
不知道熬到几点钟,她总算睡着了,却总被一个接一个的梦所缠绕。梦里她总在寻找母亲,似乎她还很小。她有过走失的经历,她在六岁时跟母亲去过燕京,从长城上下来后就与母亲走散了,她害怕得直哭,又对关心她的游客说不清母亲的所在。直到母亲找到了她,劈面抽了个耳光给她,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心里却是甜蜜。梦境里她就在寻找母亲,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脚下是湿漉漉的石板路,就像她所喜欢的戴望舒雨巷里描写的那样,她却不是那个有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丑丫头。后来遇到一个男人,是哥哥,她就放了心,紧紧地牵住了哥哥的手,再也不敢放开……场景变换为一个有着幽蓝颜色的湖边,那个男人却不是哥哥了,而化成了一个长了大胡子的男人。他的目光幽深恐怖,直直地看着她,一直在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清……
徐德玉没想到,晚上陶唐和孙德全相跟着来到了她的蜗居。
被闹铃惊醒的徐德玉突然意识到梦中的男人就是陶唐!除了多了黑森森的胡须,眉眼就是那个昨天下午见过的人。怎么回事?她迷惑了,我怎么会牵了他的手去倾听他的叙述?
这套房子是父母留给她的,当年她和安国旗离婚是净身出户,只带了自己的衣服和书籍便离开了安家,连结婚婆家给她买的首饰都没带。很多人说她傻,她确实傻,目的是彻底斩断那段带给她无尽伤害的婚姻。她认为自己有工资,足以养活自己了。父母有工资,也不需要她经济上的赡养,要那些身外之物干嘛?
这么多年了,除了上班,徐德玉就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她一直占着她姑娘时所用的那间阴面最小的卧室,哥哥去世后的屋子父母不让动,书架上至今还留着哥哥的课本和参考书。父母走了后她又不想动父母留下的一切……每次走进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屋子,似乎他们只是出门了,还会回来……她反复读过杨绛先生的《我们仨》,里面有一句话总在刺痛着她:我们仨走散了……
徐德玉在吕绮家呆到很晚才回到自己的窝。回到家里,才想起自己还有一篇稿子没完成,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于是她给自己定了闹铃,决定明早早些到办公室去。
“德玉,敦全说了你的事,早就想来看看你,实在是不好意思,直到现在才来……”陶唐对徐德玉说,“你哥曾经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比我们都优秀……可惜……德玉,我向你道歉,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父母……”
哲学有三个终极命题,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要到哪儿去?她除了能回答自己叫徐德玉,出身于1973年9月之外,其他都答不上来。徐德玉三个字不过是父母留给她辨识他人的一个符号而已,并不能真正代表她。她查了网络,有很多人使用着和她完全相同的名字,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公司法定代表人、律师、妇科专家,甚至还有逃犯。如果世界上少了一个叫徐德玉的女人,不会起任何的波澜。有本书上这样说,对于我们的亲人,他们活着,是因为我们活着,当我们死去,他们也就一并死去了。书中还讲,我们来过这个世界唯一的证据就是孩子。但是对于她很残酷。关心她在意她的人都走了,她的哥哥,她的父母。她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证明她存在的证据了,她没那个能力。
徐德玉把自己审定的两篇基层来稿和自己起草的编者按交给了崔健,崔健在上午下班前就退回了稿子,批示同意。稿子很干净,基本没什么改动,只是增添了几处陶唐的讲话原话。
“纯属画蛇添足。”徐德玉想。但无妨,没人会推敲这种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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