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红泥小炉夜夜欲燃,一个五岁大的孩童,目光呆滞的望着庭中的大雪,瞧着雪在他目光下静静消融,瞧着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才收回。
庭中老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随着寒风吹落,满目凄凉,无叶的枝桠在黑沉夜幕的映衬之下,只显出不辨形状的阴暗轮廓。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是夜,浅草隐飞红,残月挂疏桐。
想罢夏言已经老泪纵横……
想他夏言辅政二十载,位极人臣,不敢稍加放肆,每每以民生计,立誓匡扶社稷,安抚苍生,但奈何严嵩小人,勾结权臣陆炳,暗中陷害忠良清流,而世宗皇帝又一心修玄,罔至国家社稷于不顾……难道大明朝真的是大厦将倾,到了时候了吗?
“我等今日不能眼看陛下听信奸道之言,致死肱骨强臣!列位,头上是青天,身上却是大明官衣,我等仗节死义,就在今日了!”
“叔父,叔父,大事不好了!”侄子声似水寒,犹有可畏。
夏言正在发愁,听见房外脚步声,眉头皱起,他不是吩咐不让人来打扰他吗,才要喝骂,却见侄重孙跌步走来,顿时皱起的眉头又融化了,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罕见的温情,笑了起来:“光中来看叔祖了,快过来。”
“臣……臣……谢主隆恩。愿陛下早日得道飞升!”
说着又提起紫毫笔,思考起来。
他忙跌着小步子,朝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夏言侄孙夏朝庆的房间跑去,一路惊得丫鬟不明所以,以为孙少爷又贪玩惹了大祸。
远处十丈外的重檐屋檐下站立一年过六旬的老者,白发儒衫,扎着一支桃木簪子,对月空叹。
夏朝庆听着儿子奶声奶气的话,笔尖饱满的浓墨“嗒”的一声滴落在宣纸上,在上面晕染开一朵墨。而他的思绪被儿子的话打断,似是怔了一下,注视那逐渐晕开的墨色,醒悟过来。放下笔,抬眼瞧着几岁大的儿子,见他神情不似开玩笑,但也十分别扭。
夜深,渐寒了,下起小雪,宫廷不见归雁。
现在他成为夏家一份子,就不能坐以待毙!
“苍天何其无泪,日月何其无光!”
可就在这不祥的预感尚及扉头时,廊外突来的一声疾呼,让夏言浑身一颤,嘴中发苦,只觉得命运不可更改,寒风也似加凛冽了。
小夏慕也是嘴里苦涩,眼看夏家就要家道中落,感觉心头沉甸甸的,扭头望去,只见西楼的月儿,今夜却是格外的圆。
想着他将纸笔放到一旁,冲着小夏慕笑了笑:“光中休得胡说,若要叔公知晓,又要打你屁股了。”
而他的狂热举动立马得到了回应,各部的高级官员数百人,一起匍匐于地,大声嚎啕。一时间声动乾清宫,震耳欲聋,众大臣慷慨赴死,死荐帝皇。
老者正是被罢免的当朝首辅夏言。
“不除奸道,我等宁死!”苏纲喊出这句话后,喉咙竟是有些嘶哑。
夏慕也是浑身一颤,想起锦衣卫抄家灭口的情景,小心脏差点没跳出来。
才腊月,便下了场罕见的朔风寒雪。
夏慕肉嘟嘟小脸蓦然铁青,心头慌乱起来,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不是他的玄孙了,而是来自后世的人吧,这可让他如何回答呢?想着夏慕灵光一闪,急忙说道:“叔祖,光中我不知道为何,就是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夏家惨死的情景。”
夏慕瞧着记忆中的父亲,有些熟悉但却很是陌生,此刻站在门槛上,奶声奶气的喊了起来:“父……父亲大人,大事不好,我们赶快逃难吧,严嵩父子很快就会派人来杀我们的!”
夏慕见这个大明嘉靖第一首辅就在自己眼前,心中有些激动,急忙走进去,却是一下就跪在了叔祖面前,奶声奶气却又极具严肃的说道:“叔祖,光中的话,叔祖一定要信,严家父子已经上书诬陷叔祖,不多时怕是锦衣卫就要来了。”
“阿爸,光中说得都是真话啊。”小夏慕神情很严肃,小拳头不禁攥起。
不多时,廊尽头,他祖父夏克承神色仓惶的出来,却一个不稳跌跪在夏言身前。只见他双手发抖,神情竟是恍惚,连带声音也罕见的抖了起来:“叔父……宫中,宫中突现流言,说,说叔父大人诬蔑皇帝陛下……而严嵩他……他居然代仇鸾起草上书,攻击叔父收了曾铣的贿赂,插手关市,谋取暴利,事情牵连到苏纲大人,已经被严嵩下令把曾铣、苏纲两位大人关进了京城的大牢里了!”
随之锦衣卫开始大肆逮捕哭声最大的官员,多达一百多人,一起投入锦衣卫诏狱。第二天又逮捕了将近一百人,全部廷杖,当场打死十六人。户部侍郎,詹事府主事,大呼将相不受辱,拔剑自裁于庭,数十人当下褪去官服,白首搔头,弃官归家种田。
蓦然,苏纲回想一生荣辱,感慨万千,不禁猛的站起,回望身后百名清流大臣,心中怒火升腾,大声疾呼起来:“列为臣工,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苏纲干皱的脸皮抽动起来,死灰一片,如核桃般褶的额头,在寒风中猛的磕在了冰冷的青石砖上,只觉喉咙呕血,心头绞痛。不时两行热泪,混着殷红鲜血,便在大雪中晕开片片绯红。
但这话在夏朝庆眼中,却是忍俊不禁,摸了摸小儿的头,心中还是忍不住唏嘘:“光中啊,我夏家虽然已经中落,但父亲还在,我夏家就还有崛起的机会!去玩吧,这不是小孩子应该考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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