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手持束,在苏宁踏入大厅时齐声问好。
闪光灯接连不断地亮起,县电视台的摄像机全程跟拍。
“苏总,这位是咱们省侨办的张主任,特意从福州赶来的。”县长弓着腰引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五月的闽东已经闷热难当,宴会厅里虽然开着空调,但挤满的各级官员和本地商界人士让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苏宁握住张主任伸来的手,余光瞥见父亲被安排在第三桌,正局促地整理着从没穿过的西装领带。
他不动声色地侧身对秘书低语:“把我父亲安排到主桌来。”
“这……不合规矩啊。”秘书面露难色。
“要么加把椅子,要么我过去坐。”苏宁声音很轻,但语气不容置疑。
三分钟后,苏明德被诚惶诚恐地请到了主桌首位,坐在高官和苏宁中间。
宴席开始前,县长捧着长达五页的致辞稿走上台。
苏宁听到第三分钟时,眉头已经微微蹙起……
致辞里至少夸大了三倍他的企业规模,还把他说成是“心系桑梓的当代陈嘉庚”。
当他听到“苏总决定投资五十亿建设家乡”时,终于忍不住轻声对身旁的招商局长说:“王局,我初步意向是两千万试水。”
王局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凑过来耳语:“苏总,场面话嘛!您放心,最后落到合同上的数字肯定您说了算。”
酒过三巡,服务员端上一道道当地罕见的珍馐……
澳洲龙虾刺身、佛跳墙、清蒸东星斑。
每上一道菜,县长都要亲自介绍,仿佛这是古田县日常的待客标准。
苏宁注意到父亲几乎没动筷子,而邻桌几个本地企业家正对着手机偷偷拍摄这些菜肴。
“苏总,我敬您!”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子突然举着酒杯挤过来,“我是永辉建材的老林啊!您家老宅翻新用的就是我厂子的瓷砖!”
苏宁刚要举杯,县招商办的李副主任就插了进来:“老林你急什么?按顺序该轮到张书记了!”
说着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觥筹交错间,苏宁的西装口袋已经塞了二十多张名片。
有想代理永仁电子产品的,有要承包建筑工程的,甚至还有自称好莱坞经纪人的,说能帮他在美国政界牵线。
最离谱的是县文化馆馆长,拿着本泛黄的族谱,非说考证出苏宁是宋代大文豪苏辙的第三十八代孙。
苏宁借口接电话逃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松了松领带。
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微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九年了,当年那个在货轮底舱吐得昏天黑地的毛头小子,如今成了家乡人眼中的“财神爷”。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过手腕,带来片刻清醒。
走廊拐角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
苏宁听出是招商局的王局长和刚才那个建材商老林。
“姓林的你懂不懂规矩?苏总这种级别的投资,轮得到你这种小厂子掺和?”
“王局,去年修县政府的工程款您可还欠着我八十万呢!”
“闭嘴!明天就给你结清。今天要是坏了招商引资的大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宁悄悄退回宴会厅,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他想起洛杉矶华人商会的警告:回国投资最怕遇上“关门打狗”……
招商时甜言蜜语,等资金落地后就各种刁难。
“苏总!正找您呢!”县长满面红光地迎上来,“省台记者想做个专访,您看……”
“抱歉!我父亲年纪大了,得送他回去休息。”苏宁顺势扶起父亲,对满厅宾客点头致意,“感谢各位厚爱,具体投资项目我们改天详谈。”
走出宾馆时,夜空中炸开一簇簇烟……
这是县里临时加的“欢迎仪式”。
五彩光芒映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老人欲言又止。
“爸,您想说什么?”
苏明德叹了口气:“阿宁,刚才那些菜……够咱村小学两年的伙食费了。”
“正常的!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回老宅的路上,苏宁的奔驰车队被一群举着横幅的村民拦住了。
他心头一紧,摇下车窗才看清横幅上写着“欢迎苏宁先生回乡投资”。
“苏总!我们是凤埔乡柑橘合作社的!”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扒着车窗喊,“听说您要建厂,能不能收我们的橘子?这几年价格被压得太低了……”
秘书刚要驱赶,苏宁已经开门下车。
他认出来这是村西头的李伯,当年他离家时,李伯偷偷塞给他两百块钱。
“李伯,电子厂恐怕用不上橘子。”苏宁苦笑道,但看着周围村民期待的眼神,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集团有意在国内开拓超市业务,到时候我们可以研究下水果供应渠道。”
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
有人提着自家养的土鸡要往车里塞,有人抱着新摘的枇杷非要他尝尝。
这份朴实的热情,比宴会厅里的阿谀奉承让人舒服得多。
回到老宅已是深夜,但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亲戚。
见苏宁进门,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几个半大孩子被父母推搡着上前叫“大伯”“叔叔”。
苏宁认出来,这些都是多年不走动的远亲。
“阿宁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拉着他的手不放,“我家孙子特别聪明,老师说能考上北大,就是差点学费……”
“苏总,我在县工商局干了二十年,您厂子注册的事包在我身上!”一个自称表舅的男人拍着胸脯。
苏宁揉着太阳穴,让秘书拿来一迭信封:“感谢大家惦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到永仁实习。”
每个信封里是两千块钱……
足够一个高中生一年的学费,又不会多到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亲戚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只剩下堂叔苏明义磨蹭到最后。
等人都散尽,他突然跪了下来:“阿宁,救救你堂弟吧!”
原来苏明义的儿子三个月前偷渡去美国,现在被关在移民局拘留所,蛇头要再付五万美金才肯保人。
“他在那边天天挨打……说再不给钱就要被卖到墨西哥……”堂叔老泪纵横地掏出了照片,照片上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哪还有当年那个调皮堂弟的影子。
苏宁盯着照片,胸口发闷。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悲剧……
怀揣美国梦的年轻人,最后沦为黑中介的奴隶。
他扶起堂叔:“我明天就联系律师。但您得答应我,这事绝不能外传,否则会有更多人铤而走险。”
“好!好!”
夜深人静,苏宁独自站在老宅天井里。
九年前离家时的月亮和今晚一样圆,只是院角那棵枇杷树已经高过了屋檐。
他摸出烟盒,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哥,给。”苏雯递来一个搪瓷杯,里面是家里自制的枇杷膏,“妈说你小时候咳嗽,就爱吃这个。”
温润的甜意在舌尖化开,苏宁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这味道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真实。
他抬头望着二楼窗口,母亲的身影在窗帘后一闪而过……
老人家还在为他熬夜。
“小雯,你说我该不该大规模投资家乡?”他轻声问。
苏雯咬着嘴唇想了想:“哥,我觉得人情也是这样。有些投资,明知道收不回来也得做。”
苏宁惊讶地看着妹妹。
当年跟在他身后要吃的小丫头,如今已经能看懂他商业计划书里的弯弯绕绕了。
“不过,”苏雯狡黠地眨眨眼,“咱们可以学沃尔玛,先开个示范店。效果好再扩大嘛!失败了也不会心疼。”
苏宁大笑起来,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也许真正的改变不需要惊天动地,就像院角的枇杷树,不知不觉就长成了荫凉。
他摸出手机,给洛杉矶的律师发了条信息:
“帮我起草两份文件:一是永仁教育基金章程,二是电子厂投资的对赌协议——如果地方政府不兑现承诺,我们有权撤资。”
等到发完信息之后,他深吸一口带着枇杷香气的夜风。
明天,县里肯定还会有一波接一波的访客。
但此刻,在这方生他养他的天井下,他只想多站一会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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