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疏桐从金山寺出来,时快时慢地走了一天,待到了那苏州城中时,正是申时和酉时相交的当口。
天色昏沉黯淡,眼看又是一场雪。
到了夜里戌时,那雪果然落了下来。伴随着北风卷地而起,一阵紧似一阵,那雪也便越下越大,一层盖过一层。时辰愈推移,寒气愈逼人。
顾疏桐在客栈门口徘徊良久,见里面灯烛明亮,炉火通红,店小二吆喝着将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客人的手中,他便也想进里面去避一避风雪,暖和暖和身子。可当他翻遍了全身口袋,连一个铜钱也找不出来时,便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街上冷冷清清,偶尔的一两个行人也是裹紧了冬衣,步履匆匆。顾疏桐无处栖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串脚印。
实在是冷得狠了,便停下来搓一搓手跺一跺脚,顾疏桐只想赶快找个避风背雪的地方熬过这寒夜去,可是一连走了几条街道,却又有何处可去?
顾疏桐越走越心焦。突然间,他发现街道旁有个土地庙,大小可以容他蜷缩一宿,便如久旱逢甘霖,连忙赶上前去。
那土地庙四四方方的,有半人来高,长宽仅有七八尺。顾疏桐摸黑向着那土地庙拜了三拜,道:“天寒地冻,恳求土地爷收留小人一宿,疏桐在此拜谢。”
不想那庙中竟有人答话,冷不丁的把顾疏桐吓了一跳,只听那人道:“外面雪大,快进来吧!都这时候了,求谁都没用!”
顾疏桐矮身钻进到庙中时,见那庙中已盘着腿坐定了两人,天黑也看不清样貌,只知道是两个汉子。
那二人便向两旁挤了挤,给他腾了一个位置,拍一拍地上的稻草,道:“你在这吧!”
顾疏桐赶忙向两二人抱歉道:“有劳二位仁兄,小弟打扰了!”说罢亦盘腿坐下来,没风没雪,瞬时暖和了不少。
这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稻草,看来是早就有人长住于此。
一人声音低沉道:“兄弟说得哪里话!漫漫冬夜,挤着点才暖和。”
另一人嗓子沙哑道:“大家不必多礼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孤身在外的,谁还没个山高水低的时候,能帮一把是一把。”
顾疏桐道:“两位兄长从哪里来,怎么栖身在这土地庙中?”
嗓音沙哑之人道:“说来可怜。我是江陵府人氏,因反贼常士毅已攻占了江陵城,又下令屠城三日,纵兵在城中大肆烧杀掳掠。江陵城中百姓死伤无数,我等无处容身,故而流落至此。”
声音低沉之人道:“我倒是这苏州府人氏,家破人亡了,一家人家就剩下了我一个,头上无片瓦遮身,只好常年住在这土地庙里。我听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江南人氏,怎么也来夜宿破庙?难道和这位老哥一样,也是逃难来的?”
顾疏桐道:“也不尽然。小弟我乃是应州人氏,来此处主要是为了寻人。只因盘缠用尽,住不起旅店客栈,天黑雪大,寻个躲避风雪的地方要紧,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其实顾疏桐此时身穿的是道袍,只不过此时的土地庙中漆黑一片,所以大家也就都没往这方面说。
嗓音沙哑之人道:“原来如此。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似我等流亡之人,十户里便走散了八九户,这寻人又谈何容易!不知兄弟所寻之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顾疏桐道:“寻的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想来今年已有十二岁了。”
声音低沉之人叹气道:“那便更是难了!”
顾疏桐不解,忙问道:“兄长何出此言?”
声音低沉之人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兄弟听了莫恼:你所寻的若是个男子,尚且还有一丝希望;若是个妙龄少女,可以说是白费力气了。即便是寻到了,也是万不能团圆的。”
顾疏桐急忙说道:“还请兄长赐教!”
那人又叹一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说来都是拜那卞总兵父子所赐啊!自打那卞士熊做了苏州总兵,其子卞衙内便在这苏州城内一连开了八十八家歌馆妓院,遍布了整座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顾疏桐道:“小弟听说那卞士熊有几百个儿女,这卞衙内说的又是哪位?”
那人继续说道:“兄弟你说的不假,那卞总兵子女虽然是众多,但嫡出的只有卞衙内一人,是刁夫人生的,叫做卞天虎,老百姓们都叫他'食人虎'。除了这卞天虎,其他的子女都是庶出,袭不得官爵,和那普通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没什么区别。排行再靠后的连名字也懒得起了,生母姓什么,就叫什么生。”
顾疏桐想起那位卞朱生公子来,想必便是那卞士熊和姓朱的小妾生的了。
他停了片刻儿又说道:“那歌馆妓院有大有小,就拿那小的来说,里面也蓄有娼妓百十来人,更不要说那大的了。平日里那卞衙内便带着几个兄弟和亲兵卫队四处搜罗少女;又在妓院的门口设置粥肆,以赈济之名,物色逃难而来的妇人:稍有姿色的便充入娼寮,供人玩乐,收取钱财;看着水灵又长得窈窕的,便关在总兵府内加以调教,多半做了父子众人的妻妾奴婢;最终选出的那能歌善舞且肤白貌美的佼佼者,梳妆打扮好了便送入京城,进献给那蔡太傅。”
那嗓音沙哑之人接着道:“不要说家人离散的少女,流浪街头的难民,便是那寻常人家的女眷,也常常被其所害,逼良为娼十分猖獗。我们这些逃亡之人的妻女,被那卞衙内的士兵掳走的,仅我亲眼所见便不下百八十人。”
声音低沉之人道:“也就是在这大雪之夜,破庙之中,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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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天,下不着地,我才敢说一说。平日里哪个敢讲,被那衙内听到了,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家破人亡。唉,我的家就是这么没的,三个女儿都被他们掳走,房子被他们烧了,我那老妻也是被他们活活气死的!可怜我那小女儿,只有八岁啊!”说罢老泪纵横,更咽了起来。
顾疏桐听了,怒道:“无法无天,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嗓音沙哑之人嗔笑道:“王法?谁官大谁就是王法!那些个王公权贵谁管你什么王法不王法!说到底,那些王法不过是给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准备的!”
顾疏桐哑口无言,只觉得胸中磊块,喘不上气来,想要发泄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牙关紧咬,紧握双拳,以至于十个指甲竟将手掌都掐出了血来。
半夜气温骤降,顾疏桐一夜无眠,清晨天未亮便起身离开,那二人还蜷缩在草窝中。
路上雪已有半尺深。
顾疏桐踏雪而行,见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人,身上盖着厚厚的积雪,显然是在那雪夜里被冻死的。也有那侥幸活下来的,被冻得跺脚呵手,见那大户人家将带有骨渣米粒的潲水倒在门外,便蜂拥着上去抢食。
顾疏桐依旧化作老道,一路疾行,首先来到的是杏红园,只见五六个兵士守在楼下,围着火堆烤火取暖。
他欲进去找寻,却被兵士们拦住。一个兵士见了笑道:“这年头新鲜事真多,连道士也来喝花酒。”另一个道:“管他和尚道士,只要有钱就行。那老道,把你的银子拿出来让爷瞧瞧!”
顾疏桐满腔邪火还未发作,却有一队兵士押着四五个女子,远远地向这杏红园走来。那些被驱赶的女子双手被捆缚在一起,哭哭啼啼地哪里肯走!那兵士的鞭子便噼噼啪啪地抽打在她们身上,哭嚎惨叫之声,令人不忍卒听。
正在此时,忽见一骑东来,飒沓如流星。待逼近押解女子的兵士时,那来人拔剑便砍,眨眼间已将两三名兵士砍倒在地上。余下兵士猝不及防,慌忙拔刀来敌。盘查顾疏桐的兵士们见了,也都跑去增援。
顾疏桐觉得此人身影熟悉,定睛去看,那马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许苧。许苧虽是女扮男装,又岂能瞒得过顾疏桐?他悲喜交加,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夺下兵刃,三两下便将那赶去增援的几名兵士砍翻在地。
许苧干净利落地将那兵士杀了个干干净净。而此时,早有那卞衙内的眼线在杏红园楼上看了个真着,飞奔着到知府衙门报信去了。
那四五个女人被许苧所救,齐齐跪下来向她磕头。许苧翻身下马,将她们一一扶起,道:“此处非久留之地,诸位姑娘速速从小巷回家去罢!”说罢,转身牵马走到顾疏桐跟前。
她并无火眼金睛的功力,哪里知道眼前的老道人便是她朝思暮想的疏桐哥哥!
许苧向顾疏桐拱手道:“在下多谢道长出手相助!只恐那追兵不久将至,我来殿后,以了结后患,助她们逃脱。道长可骑马先行,莫要被我连累!”说罢将马鞭马缰递给顾疏桐。
顾疏桐见她手臂戴孝,知道她母亲已经亡故,而她还在丁忧之中。他眼中泪花闪闪,道:“苧儿……宁某人不会骑马,还请少侠上马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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