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佛座下侧身睡着,衣衫褴褛的谭半仙睁开眼看着柳梦,半晌幽幽吐出一句。
“与其寄希望于那个蠢女人,不如你亲自动手,干脆利落的很。”柳梦的眉眼中露出阴鸷来。
“我说过不会亲手杀你。”谭半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是来度你成仙的。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你成了恶鬼。”
“你总和我说天地如何广阔,心当如风般不羁,驰骋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挂笑看繁华起落。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生而为人,血缘里的牵绊总是难以割舍的。他们若安好,我还可自欺欺人的随你出世,可是他们没了。只不过一夜之间,只因一个荒诞不经的谣言。”柳梦是笑着的,语气也是淡淡的,眼中却落下泪来。挂在腮上还清明的泪珠,滴到衣服上扇子上却化作了点点殷红的血。
“小孟,收了怨气。”谭半仙坐了起来,郑重道。
“孟家七十五口已经被挖了心,心魂不聚为孤魂野鬼永世漂泊已经是不能改的了。就算挖了王府所有人的心也换不回来孟府的命数了。你是有仙缘的,纵然堕入鬼道,也不过是多花费些时间。我愿意等你,渡你。待你成了仙,一世万年,你会明白这世上没什么是你想象的那样重要的。万事万物,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
“我收不了。”柳梦跌坐在地上,失神的看着血泪污染的扇子,“这怨气不是我一人的,是孟家上下所有人的。我早已不是那个和你自在谈天论地的人了。我是孟家孟留,亦是孟家七十五口冤魂的聚集。”
“小孟……”谭半仙或者说剑逸长叹了一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可以的话,我希望剑逸你亲手,越快越好,剑一横便杀了我最好。”
剑逸摇摇头,道:“小孟你知道么?你对我从来都不太好,总是把那些最难熬的事交给我。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告诉你:别抹黑小孟,让他干干净净的走!”
“剑逸,你看这个。”柳梦从怀里摸出个锦盒出来,小心的在剑逸面前打开,“这是王生的孩子的心脏。小巧玲珑,很好看是不是?他中了毒昏迷着,毫无知觉。我就这么挖了出来,将心魂封在里面。你别念叨小孟了,小孟已经不在了。”
“官差来了。你不避避?”剑逸屏息听着自远而近的马蹄声。
“不用。我要看着他们如何抓你。”柳梦收敛了情绪,换上了来时的神情。
“柳公子怎么在这里?”何安瞧见柳梦,下马问道。他再怎么厌恶柳梦,柳梦毕竟还是他主子的座上宾,外人面前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我到城郊散散心。不留神就走到这来了。”柳梦含笑道,身子一瘫软,便抚上了何安的胸怀,“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很。晒得头晕目眩的,本想进庙里歇歇凉,不想谭半仙也在。我倒不方便进去了。”
“我扶你进去歇歇。这附近味不好,待我抓了谭半仙带你回去。”何安看着柳梦倚在怀里明艳的侧脸,抓着柳梦的手腕将他扶起来,莫名的感觉心扑通扑通就要跳出来了。
“既如此,你抓吧,我看着。”柳梦的手依旧扶在何安的胸膛上,旁人看不到的亲昵之中,柳梦纤细的指尖延长出尖锐的爪牙,直刺进何安的血肉中,团团扣住那颗扑通乱跳的心脏。
“小孟!”剑逸疯了一般从庙里冲出来,一把将柳梦从何安身边推开。何安的胸前并没有流血,只是整个人呆呆愣愣的站着,神情木然。他的胸腔里已经是空的了,这副躯壳已经和后院腐烂的那些无异了。他还站着,只是因为柳梦希望他站着。
“看清楚了吗?”柳梦跌坐在地上,仰脸看着剑逸笑的无辜。他的手握成拳藏在衣袖里,袖口有斑斑点点的血渍。
拳头里捏着的是一个人的心,一条鲜活的命啊!剑逸红了眼,冲上去拎起柳梦的衣领,挥起的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他记起孟家灭门那天,柳梦隔着牢墙跪在他面前,求求他救孟家一次。剑逸却一直在沉默。
他是仙,纵然在牢房中,在铡刀下,亦无损性命。他走的是他的命,然而孟家的命,他虽能却无权干涉。他是已成了仙的人,也是好不容易成了仙的人。他不能信奉的只有万事万物运转反复最基本的规律,人世间的善恶伦理只会束缚他的超凡脱俗。
他越想让自己不像人,就越发的忍耐不了人性。亦如孟留,越发想像个普通人,却越发的避世脱尘。他们在逃避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但却异曲同工养成了相似的癖性。
“谭半仙,七十五颗心,我会一颗不少的拿回来。”柳梦仰面笑道。
跟随何安而来的士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来抓一个唤作“谭半仙”的术士的。听见柳梦这么说便蜂拥而上,不一会儿便将谭半仙绑了个严实。
“回。”何安叫了一声,呆滞的转身上马。“你走吗?”他扭头问柳梦,表情是木然的。
“不走,你先走吧。”柳梦柔声道。他拍了拍马,那马便飞奔起来,颠簸的气势好像要把背上的何安甩得飞出去。
“大人,等等!”随从押着刑车小跑着往前追。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个蹄子,不一会儿那马载着何安便消失在了天际。
柳梦靠着寺庙的围墙坐下来,围墙后是他全家老小的尸体。寺庙供着悲天悯人的大佛,他一个怨魂想进也不能进。幸好还有夕阳,瑰丽柔和的霞光照着墙外也照着墙内。尸臭熏得本就荒凉的地方更加的悲凉。
他阖上眼,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孟家老宅。白荷开的正好,父亲正在看自己的功课。窗外有个小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又撑着船走远了。在那更远的地方,厨房的炊烟正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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