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说着嘴角笑容露出苦涩的味道,声音绷得更紧,也更加低沉:“反正儿臣还没有孩子,雪瑶也总跟在母后身边,能一起尽孝心,儿子求之不得。”
泰兴帝忽然想起萧衍成婚三年无子而在朝堂遭受的责难,原本对长子成人后变得越来越冷硬而产生的不满渐渐消逝无踪,反而升起一丝心疼。
萧家没有留不下后人的男人,长子至今无子想必不是儿子的原因。
可儿子仍旧一心一意的守着太子妃过日子,夫妻之间未生嫌隙就显得更为难得。
长子是个心里宽广、能够体谅妻子的男人,而不是出事儿就把责任推给妻子的窝囊废。
泰兴帝拍了拍身侧的长子,捏着他的肩膀道:“你和太子妃都还年轻,也许是子女缘分没到。此事不急,日后有了后宫,总能遇见好生养的和顺女子。”
萧衍勾着嘴角,略显落寞的说:“能多看看安乐、天佑、阿觉和阿融已经很好了。”
被萧衍点名的除了安乐之外,都是年幼的皇子,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若是萧衍真的命中无子,那他日后必定要从兄弟的儿子里面过继一个养活,或者干脆传位给自己年幼的兄弟。
兄终及弟,父死子继。
唐皇后所出的七皇子萧觉和小唐氏所出的天佑就是最好的人选。
泰兴帝没再继续这个戳萧衍心窝的话题,转而伸手向楚渊指了一下,扬了扬脖颈道:“大将军这几年身体依旧硬朗?”
楚渊上前行礼,恭敬道:“多谢陛下关心,家父依旧力能扛鼎,每顿都能吃下十个馒头,两条羊腿。”
泰兴帝闻言大笑出声,上下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楚渊的相貌,随即疑惑的说:“朕记得你是楚家老三,今年刚过十二岁吧?怎么看着像成丁了?”
十六岁成丁,身材多半与成年男子差别不大了,但这楚氏三子身高七尺有余,脸却鲜嫩得很。
楚渊抬起头,嘴角挂着柔和的笑容,轻声回话:“边关整日风吹日晒,孩子不如京城娇养,草民看着老成。”
“朕说的哪是脸,是指你的体魄——不过也是,大将军这般年岁的时候也有六尺八寸了,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泰兴帝想起年少岁月,莞尔而笑。
他比楚霆年少,当初见到小山一样的同辈还以为是个成年男子,没想到楚霆当年也是个毛头孩子罢了。
不等楚渊回话,泰兴帝已经兴致十足的开口:“听说老太君也随你回京了,三川大营后面有个围场,等天气凉快些,老太君若是家中闲不住,不妨常去转转。京中不比边军辽阔,老太君肯定心里烦闷。对了,今年武举刚过,你有何打算?参加三年后的武举,还是等着人举荐?”
楚渊垂下头,轻声说:“陛下误会了,楚氏一门粗豪,家父一直盼着有人光耀门楣,大哥子承父业,战乱中身亡,二哥是棍棒伺候之下仍旧看了书本呼呼大睡,也是个武夫,在战场落下残疾,只能留在边镇被人照料。家父眼见两位兄长如此更盼着草民能做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所以自打臣起,兄弟几个都是从小拘在屋里读书的。草民此番回京,正打算找个书院进学。”
泰兴帝一愣,随即拍案大笑:“好,有志气!过几日去国子监读书吧。”
楚渊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正要开口却忽然发出一串低沉的呛咳声,他赶忙跪在地上红着脸叩首:“多谢陛下恩泽。”
“跟你爹一样直率,既然身子不好赶紧起来。”泰兴帝因为楚渊的知情识趣更加开怀,笑得舒畅。
安乐看着楚渊毫无破绽的神情,心中却想:这也是个演技派,这害羞腼腆的小模样哪还有之前思虑周全的洒脱样子啊。
有安乐轻松气氛的珠玉在前,楚渊很快讨得了泰兴帝开怀大笑。
泰兴帝本就宅心仁厚,对手掌边关大营的将领防备不深,再从楚渊口中得知他父亲楚霆命令他将弟弟们和祖母都带回京城安置,干脆说:“王公百,你去私库将朕那个‘平步青云’的端砚找出来,让楚渊带走。朕那块砚台雕刻的实在好看,可惜在宫里赐给谁都不合适,正好你带回去,好好温书。”
“谢陛下赏赐,草民谨遵圣旨。”楚渊后退一步磕头谢恩,随即起身,十分有眼色的呈上一本奏章,“这是家父让草民顺便带回京城的密信,草民一路不敢离身,请陛下阅览。”
语毕,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朵红云,低声道:“草民身体弱,路上染病,家中祖母也是年高,请陛下容草民先行告退。”
泰兴帝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赶忙说:“朕疏忽了,你今日刚带着老太君回京,一路辛苦,府中肯定还没收拾出来。是了,该早些回去。王公百,再给他准备些上好的药材,让朱荣带几个擅长老病的过去定国公府。”
泰兴帝给王公百一个眼神,然后温和的说:“回去好好歇着,朕过几日再召见你。”
王公百亲自送楚渊走出书房,在紫宸宫伺候的几名小太监已经捧着泰兴帝指名要的砚台和锦缎、薄纱各五匹,其后敞开的盒子里还放着一对玉如意和一些品相极佳的滋补身体的常用药材。
楚渊一眼扫过,竟在其中发现了两根百年老参,见到这些东西,他心中已经对泰兴帝对楚氏的看法有数,放下高悬的心。
他向王公百拱手和善的说:“王公公辛苦了。”
王公百赶忙辞让:“楚公子客气了。这些年边关多亏了楚大将军支撑才没酿成灾祸,陛下忧愁少了许多。陛下高兴,奴婢就高兴了,奴婢应该对楚公子客客气气的。”
王公百说着笑得越发殷勤,走在前方引路:“出宫走这条路,楚公子请。”
王公百客气,楚渊自然不会失礼,他笑着辞别:“陛下日理万机,离不开王公公,楚某出宫只是件小事儿,宫人便能做这些事情了,王公公还有事忙,请回吧。”
“那奴婢就多谢楚公子,先走一步。”王公百闻言笑得越发灿烂,躬身送楚渊离去,楚渊赶忙扶了他一把,主动跟着宫人离去。
直到楚渊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王公百才直起身子,笑呵呵的张开被楚渊塞到自己掌心的物品。
“呦,五两银子,不多不少,倒是正经官员能拿出来的价格。”王公百伸手弹了折起的银票票面,笑呵呵的说,“都说楚霆大将军在边关打了多年从没藏私,有所斩获之后都是按律呈报朝廷的,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初次进宫面圣,没人不害怕自己说错、做错而给泰兴帝留下坏印象。
他们只要出了门马上会给王公百封个大红包,盼着王公百能在陛下面前替他们描补一二,哪怕是两袖清风的官员对此也不能免俗。
多年磨练下来,王公百看到收获的钱数,就能分辨出来人是清官还是贪官。
贪官有钱,轮到花钱的时候,更会因为来钱容易而加倍舍得花钱,自己一个奴婢也没从他们手里收到过十两一下的银票;而清官未必不是出身殷实之家,可朝廷俸禄虽多,走人情和过日子总要耗费许多,自然没那么舍得花钱,咬咬牙也就给到五两。
楚大将军的三公子明明第一次进京,分寸倒是把握得极为精准,看来是个懂事儿又精明的人。
顺手将小额银票塞进衣袋里,王公百立刻赶回紫宸宫中服侍泰兴帝,没想到短短一小会时间,泰兴帝已经散了书房的近臣,带着子女启程直奔凤兴宫去了。
王公百一拍脑门,赶紧追过去。
此时比起安乐刚醒过来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池塘的荷花都有些衰败了,只余下墨绿色的叶子蜷缩在池面上,露出秋意凄凉。
唐皇后虽然精神头依旧不错,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随着初秋的植物一同染上了衰败的气息,整个人像是枯萎了的花朵,瘦得手背浮现出一道道青筋,面色蜡黄得脂粉都遮掩不住。
泰兴帝政务繁忙,往日在凤兴宫里坐坐便走,没有多余的时间仔细观察唐慧颖的模样,殿内点灯再明亮也不如正午的阳光清楚,今日骤然一见唐皇后的本来面目,泰兴帝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蕙颖怎么如此憔悴?”
唐皇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垂下手臂,用宽大的袖袍掩住手背上的青筋。
她局促的扯了扯嘴角,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唐皇后一直很清楚自己对泰兴帝有夫妻情分,却无男女之爱,泰兴帝给了她尊重敬爱便以满足,可被丈夫骤然提起容颜衰败的事情,还是不由得戳到痛处,心疼的厉害。
“蕙颖,朕不是这个意思。”泰兴帝赶忙上前从广袖之中拉出唐皇后干瘦的手掌,牵着她的手坐在榻边,愧疚的说,“朕的意思是御医的药没起效果吗?许是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你看着比前些日子又憔悴不少。”
唐皇后是个豁达的人,没多一会已经自行平复心情。
她反手握住泰兴温暖的手掌,神色宁静道:“陛下不必自欺欺人了。治病不知命,我的身体自己也清楚。当初本来就是我逞强,逼着朱荣下虎狼之药强行保胎,产下长乐,累得孩子身子同我一样不好。长乐过世之后,我的心也被剜走了,一度有死志,这身体更是一落千丈。若不是撑着一口气惦念明闵和后来的安乐、天佑,无论如何撑不到今日。眼下我的心愿已了,身体才衰败的厉害。”
唐慧颖垂眸看着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低笑一声,豁达的说:“身体其实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不照镜子就是了,陛下无需替我担忧太多。”
唐皇后身体不好,从怀上萧觉就有所凸显了,这些年断断续续的的病着,看着虽然不严重,御医却从来没对泰兴帝保证过唐皇后的病能治好。
即使如此,今日发现唐皇后身体衰败得如此严重,泰兴帝脸上的笑意仍旧消失得一干二净,心头沉重得厉害。
听到唐皇后亲口说出这段死气森然的话,泰兴帝只觉得天崩地裂。
他低下头凝视着唐皇后干枯的手掌,泪水忽然落了下来,哽咽道:“蕙颖,就算是为了儿子们和朕,多活几年吧。阿衍和明宝成人了,明闵还是孩子呢——再说,你不打算管安乐和天佑了吗?他们俩也叫你一声母后的,哪能没有你教导看护。”
泰兴帝和唐皇后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唐皇后陪着他走完了最艰难的岁月,对泰兴帝来说,唐慧颖既是温柔的妻子,是体贴坚强的姐姐,更是最亲密的家人,眼下天下大定,终于能有些轻省日子,没想到唐皇后却是等不得了。
唐皇后嘴角笑容柔和依旧,用帕子轻轻擦去泰兴帝眼角的湿痕,柔声道:“我知道陛下舍不得我,我也没有求死之心,平日御医怎么说就怎么用药了。但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能活多少年是说不准的,眼下病情进展很快,御医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陛下别总是迁怒他们。”
泰兴帝直接用袖子摸了一把脸,视线轮流扫过萧衍、萧护、唐阔和安乐,最终,紧盯着长子和次子,沉声道:“你们母后病得如此沉重,为何不告诉朕?”
这话绝对是迁怒。
萧衍和萧护跟随泰兴帝学着处理国务,即便不是新手,可上司张张嘴,下属跑断腿,他们两人只比泰兴帝辛苦,不会比泰兴帝清闲,泰兴帝自己每天都未必能够抽空到凤兴宫探望唐皇后一回,两个儿子又哪里来的时间作耗呢?
他们必然不清楚唐皇后病情,反而安乐才是真正的知情人。
不等萧衍和萧护开口,安乐已经上前抱住泰兴帝的大腿,仰头看向泰兴帝,主动解释:“爹爹,这些日子您在书房里忙碌,哥哥们每天抓紧空闲的时间也只够过来请个安。母后怕你们国务繁忙还得担心她,熬坏了身体,所以哥哥们过来的时候,母后总是装作睡着了不让他们见,所以,哥哥们也不清楚的。要怪,您就怪我吧,我、我早就知道了,还忙着母后隐瞒你们。”
安乐说到最后干脆垂下头,愧疚的说:“我没想到让你更难过了,爹爹你罚我吧。”
泰兴帝呼吸一窒,忍不住叹息,他无可奈何的伸手摸着安乐的头顶,将小姑娘抱到膝头:“朕确实很失望,死生之大事,怎可故意隐瞒。”
安乐颤抖一下,心中歉意几乎将她淹没,没想到这时候泰兴帝又开口道:“算了,都是蕙颖的注意,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是朕也让她操心了,她才不肯多说的。”
泰兴帝轻柔摩挲着安乐的脊背,立刻让安乐鼻子发酸,她紧紧抱着泰兴帝脖颈,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实在矫情,可还是忍不住落下泪珠来。
就像是个明知道自己做错事儿的孩子,可被父母指责仍旧心里难受的哭闹。
以前的安乐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醒过来之后更是从没哭过,泰兴帝一见她流泪,之前凝聚的怒火霎时变作惊慌,赶忙说:“安乐别哭,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爹爹的小安乐最乖巧可人了,爹爹真的没生气。”
安乐本就没流几滴眼泪,被泰兴帝一哄更是哭不出来了,索性尴尬的垂下头,红着一张脸慢慢擦眼睛。
唐皇后从泰兴帝背后看到安乐没有几滴泪水的脸,掩口轻笑,举着手帕罩在安乐脸上替她掩饰:“浅草,快带公主下去洗脸。”
安乐低垂着小脸跳下泰兴帝膝头,赶忙跟随浅草到后殿梳洗去“毁尸灭迹”了。
泰兴帝瞥了一眼唐皇后枯黄的面色,再看萧衍和萧护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姐姐,到时候用药了。”唐妙蓉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从回廊走进内殿,说完话才注意到泰兴帝、太子和二皇子都在场。
她赶忙将药碗递给服侍的宫女,自己屈膝向两位皇子行礼。
唐妙蓉的视线从萧衍和萧护身上移开,对上泰兴帝的眼睛之后,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泰兴帝脸色立刻好看了很多。
萧衍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眼底的温度霎时凝结成坚硬的冰河,再也看不出冰面下的温度。
萧护视线在唐皇后、泰兴帝、唐妙蓉和太子之间转了一圈之后,玩味的眼神闪了闪,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内室之中一时静了下来,反而是唐皇后主动开口解除此时的尴尬:“妙蓉,说你多少次了,怎么总是不听我劝,又亲自煎药去了。”
唐妙蓉自从入宫给泰兴帝当了嫔妃便总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一起玩到大的两个年长外甥相处,萧衍和萧护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紧张地手脚不知道该忙哪里放。
听到唐慧颖的呼唤,她略有些慌乱的转过身,赶忙说:“我知道这些事情宫里奴婢都能做,而且说不定比我做得好,可我希望自己能给姐姐帮点忙。”
“现在宫中事务你处置得很好,这就帮我大忙了,这些粗活让内侍宫女去做吧,整日烟熏火燎的手上都粗了,要懂得心疼自己。”唐皇后像是教训儿女似的责备了一句,便拉着她一同坐下。
不等唐妙蓉反驳,唐皇后已经直接看向泰兴帝,忽然道:“我有一事请求陛下恩准。”
泰兴帝想也不想便应下:“蕙颖说的朕自然无有不应。”
“等我死了,册立妙蓉为后。”唐皇后斩钉截铁的开口。
“母后,您这是要做什么?!除了您,谁都不配坐上后位,居住在凤兴宫里!”萧衍猛然起身,狠狠瞪着唐妙蓉,像是面对罪大恶极的犯人。
萧衍话一出口,泰兴帝本就阴沉的面容更加森然,隐隐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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