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这倒是在藐视我景国无人了。景国泱泱大国,人才数不胜数,满朝文臣武将,难道却要区区一介女流来出谋划策吗?”
“殿下恐怕托大了。景军凭着殿下智计拿下豊都,晟军为他人做了嫁衣,想必是愤恨不已,誓要一战。景军千里迢迢来到晏国,以景军之众,晏国地利之便,磨蹭了这么些时日也未有动静,想必太子与殿下谋划着想以万全之策攻下晟国,却是实有难处,因此按兵不动。”
安乐转过身,目光沉沉,一眨不眨地盯着嬴钧的双眼:“不管殿下信不信我,我这一计,只有我能想到,也只有我能用。”
嬴钧似乎思考了片刻,回望向她,嘴角却溢出一丝冷笑:“公主好大口气。晟军不远万里去偷袭琰阳,还派刺客杀我,回来又围攻豊都,自以为妙计连环天衣无缝,其实却是不知己也不知彼,可谓是一计昏招。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一如往常温柔的月牙:“既有晟国这蠢兔子自己碰到树上撞死了,我景国不费一兵一卒便攻下晏国,这自然是天助景国,运不可挡。”
他望向东边,豊都的方向:“没有战事消耗,此时的景军将士们同样是摩拳擦掌,只愿一鼓作气拿下晟国,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你所谓景军按兵不动,其实却是因为我们在等待晟军主动进攻,陷阱俱已备好,只待鸟兽上钩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不用任何计策,我景军兵强马壮,粮草丰足,更加上了原先晏国境内所有的兵士,只拼人数也足以压过晟国。哪怕是沙场硬拼,血洗河山,攻占奉都也不过是早晚之间,却不牢公主费心筹谋了。”
安乐霍然抬头,目光灼灼逼视嬴钧:“殿下攻下晟国后,晟国子民便也是景国子民。肆意杀戮,不顾生灵涂炭,这就是景国的做法吗?”
“殿下此言,格局甚大。子钧却很好奇,殿下不过是十几岁的女子,自幼长在深宫之中,为何竟会有此般觉悟呢?”
……这是什么问题?难道就不兴女子也读书,也能看透历史经纬么?
他话语转折突然,安乐一时心中愤懑大起,竟不知如何回答。
嬴钧没等到她的答案,却也不在意,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不过,子钧现在就来回答公主的问题。倘若顺意而降,自然是我景国子民,受景王恩泽。但若负隅顽抗……”
他毫不相让地回望安乐逼视的目光:“那自然就是刁民反贼,当杀无赦。”
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讽刺之意更浓,重新开口:“当然了,公主殿下对子钧曾有莫大恩德,子钧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既如此,便赦免你的死罪,只要你跟我回到豊都,自然可以好好活着。只可惜晏国王室上下死罪已定,明日便要处斩,公主也不必再挣扎求情了。”
他微一皱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他垂眸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殿下重情重义,这是好事。只是事已至此,你也可以想开些。你不过是生为晏国公主,被迫和晏国的社稷绑在一起,你便告诉自己,你热爱这个国度。可我却觉得,没有选择的爱,本就是无根之萍,你看,纳入我景国土地的别国子民,依然能够安居乐业,甚至比以前生活更加富足。晏国气数已经尽了,试图垂死挣扎,不过是你身为王族,心里一点不甘的执念。”
天地间骤然变得极静,安乐神情恍惚地看着滔滔湘水。
心中绝望得太久,已经痛得没了知觉。
此时已近黄昏。
开阔湘水的对岸,远山如黛,残阳如血,寸寸沉沦,极痛极缓,仿佛万物将陷入永无天日的黑暗。
是了,自己原本便如此渺小,卑微如蝼蚁,只是不自量力,徒有撼树之志。
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是扑通一声落入深潭,慢慢地、慢慢地沉了底,再无一丝声息。
“你说的没错,我生下来便是晏国的公主,没得选。可并不会因为没有选择,我对晏国故土的这份爱就变得不名一文。世上多少事不能由着自己的心自由选择,倘若这都能作为不负责任的说辞,父母可还会爱子,子孙可还会孝顺,那些不是在为自己而挣扎奋斗的人,所作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她抬头看进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她不止一次听宫女说过,自己却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
这果真是一双盛了星星的眼睛,仿佛一片星河灿烂的画卷。只可惜,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却是这样一个人。
她凝视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有一个心上人。”
那双眼猛地一震。
那人,是自己梦中玉树临风、惊艳绝伦的身影。
她曾为他满心忧虑,曾为他包扎伤口,曾为他在异国深宫中弹奏的悲怆琴音而落泪。
他曾为她展露笑颜,曾为她纵身挡剑,曾为她在夜深露重的御花园中找回她爱如性命的翡翠玉玦。
可她,终究是被他逼上了绝路。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绽出一丝笑:“嬴钧,我的心上人是正直磊落的君子,绝不是你这样阴险诡诈的小人。”
高高江岸之下,湘水的宽阔水面亦是一片血红,仿佛无尽血泪,滚滚流淌。
“你不是他。你永远永远,也赶不上他的一丝一毫。”
父王最后写道,自己性肖生母,心向山水,宫墙不可拘之。
望吾掌珠安乐,山高水远,悠然余生。
她纵身一跃,耳畔全是风声,只隐约听到身后岸上有谁撕心裂肺地喊了自己一声,应当是念锦吧?
那傻丫头,整日喋喋不休,却是单纯善良至极。也不知自己不在了,她要怎么活下去呢?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她寻思着,嬴钧不知为何一直待她很好,那位白将军似乎也对她有几分倾心,她若不固执,总该有个不错的去处。
面前的殷红水面越来越近,涛涛浪声扑面而来。分明是瞬息之间的事,竟然也能拉得这样长,想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
过去十八年的记忆飘得很远很远,恍如隔世,不知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虚幻。
一如那些欢笑与泪水,多少是真情实感,多少是虚情假意?
周身剧痛,水淹过头顶,闯入肺腑,撕扯着她里里外外每一块血肉,痛得如同烈火焚烧。
眼前最后的一片血红幻成了滚烫的烈焰,却如同云海日出,逐渐熔成吞噬一切的耀眼金芒,越来越亮,美不胜收。
一切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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