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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化元年。
“奸宦薛纪年,年三十有二,时任东厂提督兼御前秉笔,多年来杖权贪脏藐视王法,党同伐异杜弊主听,实乃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朕登基之初,本应大赦天下,然,此贼子毫无悔过之心,欲行谋逆之事,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今,当行大辟之刑,以正视听!”
围观人众声浪鼎沸,臭鸡蛋混着菜叶梆铺天盖脸的砸在薛纪年身上。他仿若未闻,跪在西市口刑台上,望着宣旨的年轻人,无声冷笑。
沈夜宣读完圣旨,啪的合上,眉宇间俱是得意非凡。
缓步上前,凑近薛纪年的耳边,躬身低语:“薛纪年,你也有今天。”
“沈督主英明神武心思缜密,能得沈督主另眼相待,杂家死得不冤。”
啪!
沈夜狠狠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老阉奴,死到临头还嘴硬!”
薛纪年被打的头一偏,稍默片刻,才缓缓抬眼。脸颊瞬时高肿,沈夜那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打得他嘴角渗血。
他目光冰凉,嘴角却弯了起来,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笑得有丝邪气:“临死之际,能得沈督主亲自相送,黄泉之上,杂家瞑目得很。”
沈夜爆怒,当胸一脚将他踹翻。
江律赶紧上前拉住他:“督主息怒,这老阉奴不过是呈口舌之快,时辰已到,督主不必为他浪费时间。”
四个彪形大汉齐齐上前,粗暴的拉起薛纪年,剥尽他的衣饰,一张锈迹斑斑的丝网兜头罩下,将他紧紧勒缚,光洁的皮肤顿时密密麻麻的突出网眼。
沈夜站在监刑台上,目光嫌恶的看了眼赤条条的薛纪年,半晌,别过脸去。
列酒顺刀背而下。
“行刑!”
随着令牌落地,眼部剧痛,眼皮随之耷拉下来,盖住薛纪年森冷阴郁的目光……
一刀一刀,三千六百刀,足足剐了三天……
除了脸部依旧可辩,其余皆皮肉殆尽,骨架之间血染尽红,内腑清晰,一颗腥红的心脏微弱的跳动了最后两下,终归寂静……
少顷,一具赤条条的白骨残躯被勒着脖子悬挂于西市城门之上,风大时,冷尸微微回荡。底下众人抬首而观,只见零落的脏腑随风而下,落于泥灰之中,在来往的踩踏中,沦为野犬腹内之物。
子夜时分,星子零散。
一道黑影快速步上城楼,冷风拂过她的披风,露出一张戴着黑色面罩的脸,看不见容颜,唯余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她利落的卸下尸身,又解下披风,将残尸紧紧裹住,往肩上一扛,纤弱的身躯顿了顿:“平日里瞧着也不见得多胖,没想到,挨过这三千六百刀,居然还挺沉的。”
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仿佛背上之人还是昔日那个呼风唤雨的东厂提督,而不是如今面目全非的一具残骸……
视野里再有影像,已经是黎明时分,他裹着黑色披风静静的躺在土坑里,僵死的眼珠只能看到头顶上一方天空。他隐约感觉到身旁有人,却看不见她的样子。
耳边有人在低语:“听老人们说,人死需得压棺钱方能圆满。”
那人叹了口气:“可如今你身无长物,我一贫如洗,啧,还真是要难为你了。”
语毕,传来唏索的声音,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手中捏着一枚成色不是很好的圆形环佩,当中雕着兔子样式,兔耳朵处豁了个大口子。
那枚玉佩越来越近,最终落在他的眼睛上。
眼前只剩白玉的光晕,仿佛弥着一片晨雾,朦胧而飘渺,完全遮住他那毫无光芒的眼睛。
“黄泉之下,一路走好……”
一片混沌模糊中,清凉的女声缥缈响起,渐行渐远……
薛纪年霍然睁开眼。
他又梦到了那不知真假的一生,清晰而惨烈。
这些年来,他总会时不时的梦到那凄惨无比的场景,醒来后汗浸衣襟,连皮肉仿佛都还带着记忆,火辣辣的疼痛。
他曾经以为那只是一个无稽的梦,可这数年来,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情,总似有若无的印证了梦里的一切。
所以,出京接长宁公主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来见一个人。
喉头微动,他缓缓闭上眼睛。
庄周梦蝶,还是再世为主?
又躺了会儿,身体的沉重慢慢消失,薛纪年发现,身体上压着另一股沉重。
他微微低首,看见了花浅,她环抱着他,歪着脑袋缩在床头,睡得人事不知。
一头乌黑的青丝枕在他脸侧,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发顶那只振翅欲飞的银蝴蝶。做工很细致,他甚至可以看清蝴蝶翅膀上细小的刻纹。
他目光缓缓游移,落在一张最近才熟悉的脸上。面容清秀,睫毛纤长而浓密,微微翘起,粉嫩的嘴唇泛着晶莹的颜色,既使是睡着了,也轻弯出很好看的弧度。
这是个爱笑的姑娘,从他们相遇以来,她总是对他笑着。但是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刻意讨好的笑,很碍眼。
不像此刻,不知道她梦见什么,唇角微弯,很是雅致。
等薛纪年醒悟过来时,他已经盯着这张脸,发呆了很久。
他略有些狼狈的侧首,想推开她,才惊觉手底的异样。
手底一片温热,温暖绵软,带着令人流连的气息。
自己的双手竟然一直被拢在她胸前?!
薛纪年这次真的僵住了,他盯着她,两眼放空,脑子很难得的,一片茫然。
肩头一动,花浅睁开了眼。
昨夜薛纪年烧得厉害,明明颈下腋下都烫手得很,偏偏四肢冰凉。她听师姐说过,高热得人烧得太厉害就会这样。
热的地方要用冷水敷,让它褪下去,冷的地方就要保暖,特别是四肢,要给搓搓热,不然会抽搐惊厥,对身体大伤。
花浅没有办法,她不会配药。只能给他额上敷了冷毛巾,又不停的替他搓手。
期间她进出厨房数次,倒是惊动了陆大虎夫妇,还以为进了贼,披衣来看,才发现是花浅。听说纪公子高烧了,陆大虎提出要帮忙,让花浅给拒绝了去。
虽说她自己是很想从昏迷的薛纪年口中听出些什么机密,但这些机密是万万不能让这些普通人给听见的。
万一薛纪年醒来发现自己失言了,依这人的脾性,断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那等他伤好以后,给陆大虎来个秋后算帐,那真是冤死了。
大约是薛纪年的身体底子真不太好,一场高热,花浅给他搓了一整夜,自个儿手掌差点搓秃噜皮了,他的双手还是没热起来。
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换成平日,整宿不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不行,碧领天的毒还没解,她又在水里折腾了一天,全身都酸痛的要死,两只手更是觉得快断了的难受,到后来提都提不起来。
花浅觉得自己背上在一阵阵的冒虚汗,眼前也有点发花。
事实上,寅时之后,她脑子就已经不清楚了。深秋的夜里很冷,她迷糊的脑子下意识的就往薛纪年发着高热的身体凑过去。
理智在告诉她,她还得继续搓手,她觉得自己困成这样还在努力救老板,简直是当世好下属,迷糊中也不忘给自己的敬业精神点个赞。
她没发现,自个儿的身体正不由自主的靠上去。
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是她蜷着手脚,将自己挤在薛纪年的被窝里,那架式,应该是取暖。
薛纪年的烧是什么时候退下去的,谁都不知道。
总之,他烧退了。
花浅觉得,自己昨夜奋力搓手脚的功劳占一大半。
她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幸好烧退了,要不然烧坏了脑子,她可怎么进宫拿解药?那万两黄金可就打水漂了。
啧啧,真是生死一线。
花浅轻手轻脚的起身,忍不住嘶了声。
一个姿势保持久了,手臂都麻了。
他的手,依旧拢在她的胸前。咦,她什么时候将人家手给抱住的?为免对方醒来指责她占便宜,花浅忙不迭的将对方的手臂轻轻拎起,悄悄的放回他睡前原位。
虽说这事儿看起来是薛纪年在占便宜,但这厮惯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事儿相信也没少干。
她又不能大张旗鼓的跑院子里喊人来评理,毕竟大伙儿都晓得薛纪年昏倒了,说到底还是她吃亏。
她有丝汗颜,幸亏他还没醒,不然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占便宜”的行为。
又将棉被拉高替他盖好,花浅才甩着手臂抚着腰,嘶哈着气,小心的拉开门。她得去找陆大虎,看看能不能熬点米汤。
听着花浅小心的带上门,薛纪年缓缓的睁开眼睛,有些复杂的看着那虚掩上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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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氏正蹲在灶前添火,瞧见花浅进来,赶紧站起来,笑道:“纪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一点都不好。
花浅笑回:“很好,谢谢婶子的照应。”
“庄稼人,穷得很,哪照应得了什么。”冯氏两手往围裙上了擦了擦,笑得和气:“我瞧纪公子伤得重,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正寻思着煮点面疙瘩,一会儿你们饿了可以填填肚子。”
她家穷,救人是应该的。
但是,她家穷!
穷,你明白不?你还能白吃白喝的安心?你不得给点好处?
“婶子客气了,我与我家相公真是无以为报。”花浅一脸感激的拉着冯氏的手,就差热泪盈眶。
说罢,从头上摘下一只银蝴蝶,塞到冯氏手里,略带哽咽道:“婶子的大恩大德,花浅感激不尽,其实不瞒你说,我本家还是比较殷实的,可恨上京途中被那贼人洗劫一空,这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的。也就这平日戴着玩的小饰,做工还行,不值几个钱,请婶子务必收下。”
冯氏赶紧摆手:“这怎么使得,你平日常戴之物,定然是心里喜欢的。我这农妇,戴这个不合适。”虽说是在摆手,眼睛却往花浅手中的那只银蝴蝶瞄了好几眼。
成色不错,做工不错,值几个钱。
“哪有什么合不合适。”花浅不由分说拉住她,将蝴蝶戴在她头上。
冯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唉这怎么好意思,这种小玩意儿都是小姑娘们戴的,我这年纪一大把的,戴这个不合适。”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小心的往头上碰了碰。
“好看,婶子戴这个很好看。”
“夫人真是大方,冯氏谢谢夫人。”
“婶子太客气了。”
两人在厨房里你来我往的客气了一番,花浅心满意足的端了两大碗的面疙瘩回房见薛纪年,冯氏也心满意足的抚着头饰回房见陆大虎。
出手是个阔气的,值得救,后头肯定还有好处。
花浅推开门,薛纪年靠坐在床头。
“督……”眼角瞥见冯氏正喜气洋洋的从院子走过,花浅口风一改:“相公,你怎么起来了。”
薛纪年正替自己捋袖的手微微一顿,瞧着花浅若无其事的走进来,将手里的托盘放下。
目光在她的头发上扫过,少了样东西。
“你头上的银饰呢?”
花浅很惊讶,哎哟喂,大佬你平日里对谁都这么观察入微吗?
她有些惆怅的摸摸原先戴的位置,道:“送给冯婶了。”
说真的,她挺舍不得的,那可是师兄下山前送给她的生辰礼。
可谁让她现在,摸遍全身也摸不出个银锞子。
看着花浅那肉痛的样子,薛纪年转了话题:“这是什么?”
“面疙瘩,我刚刚尝过了,无毒。”
薛纪年淡眼看着她,在花浅将碗端到他面前时,他看了看那糊成一团的面疙瘩,忽然问道:“你为何不逃?”
花浅拿着汤匙轻轻搅着,一边吹着气,闻言抬头,无辜问道:“我为何要逃?”
薛纪年紧紧盯着她:“如今本督身边已无厂卫,你若想逃,易如反掌,为何不逃?”
这个问题昨天不是讨论过吗?怎么今日又重提了?
唉,她就说嘛,太监这种生物难打交道得很。
花浅舀了一点面汤,吹了吹,送到薛纪年唇边,递了递,见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她,毫无动作,不由叹了口气:“你有厂卫,我也没逃啊。这个世上,有几个人一辈子能赚到一万两黄金。”
薛纪年皱眉:“你是图钱?”
笑话!不然图什么?图你长的好看?图你心肠好?
好看是好看,但就你肚子里那副黑心肠,再好看有什么用?!
花浅神情一肃:“不全是!”
她的眼神坚毅肯定,充满不可动摇的决心:“我曾说过,我对督公的敬仰如江水延绵滔滔不绝,如今督公身受重伤,正是用人之际,花浅怎么可能丢下督公独自逃命。”
虽然刷贪财的形象很重要,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打打感情牌。
“况且,督公这伤也是为了我。在船上时,若不是督公舍命相救,花浅早就尸沉河底。督公救命之恩,花浅无以为报,今生只愿守在督公身边,做牛做马,报此恩德。”
好啦,这种话说说而已,听过就算啦,千万别当真!等碧领天的毒解完了,咱俩最好一拍两散老死不往来。
“碧领天的毒不算了?”
花浅:“……”
这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太特么吓人了。
她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努力掰面子:“毒就算解了,我也不走。”
“既是如此,你可得记好今日所言,若是让本督发现你心口不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几句,差不多是一字一句从嘴里吐出,依旧是轻飘飘的语气,却透着要人命的杀气。
舞了个草,这威胁太恐怖了。
花浅的小心肝差点都要抖起来了。
“花浅不敢!”幸好她脸皮够厚。
为表诚心,花浅望着薛纪年的目光毫不闪躲,好表现她的立场就是这么坚定。
她看不透薛纪年此刻在想什么,只不过从他眼底那偶尔闪过的光芒可以断定,他此刻一定在动坏脑筋。
所以花浅的眼神此刻看起来无比的镇定。
有一瞬间,她自己都差点相信自己就是这么忠心耿耿。
两人谁也不退让,都想从对方眼底瞧出些什么。
但在外人看来,就是夫妻二人含情脉脉,双方眼底只有你我,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哪怕那碗面疙瘩都成糊糊了,也丝毫没有动摇两人对望的深情。
至少在冯氏的眼中是如此。
她低叹,这夫妇二人真是鹣鲽情深令人羡叹……
再看看自家屋里头那个,自己嫁了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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