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将军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的借着抚摸茶杯的间隙,偷偷的撇了撇跪在李通面前求饶的小太监,原先那眉清目秀的白嫩模样现在应该早就红通一片了吧。
因为从脸上浇下来的沸茶,顺势流了下来,溅到了手上,那双修长白嫩的手已经起了一个个小泡,更何况是那么细嫩的一张脸。
一丝不苟的太监服包裹着那个瘦小的身体,看这小个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长期的营养不良,身子就像竹竿一样,此时因为惊慌害怕恐惧,更是缩成了一团。
正是豆蔻年华,不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怎么会选择入宫做阉人。入宫已受了一重痛苦,现在又要受这般痛苦,在宫中还时不时得提心吊胆,处处得提防着掉脑袋,这终将是个人的命运吧。
原先墨麟并没注意到这个小太监,他每每看到太监,感觉都一个样,统一的太监帽太监服,麻木而又呆滞的目光,但是这个太监却并不一样。
因为他的两只玻璃珠似的大眼睛里,闪动着青春热情的光芒,这在太监中是极为少见的,太监作为阉人,又是干着端茶送水伺候人的活,一般的太监对于自己的命运早就生如死灰。
所以墨麟不由偷偷的注意观察了他一下,发现本来枯燥无味的端茶送水的活,在他手里却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那一双大眼睛时不时盯着哪个主子的茶杯里的茶水快要喝完了,马上跑去满上,哪位官员面前的果干糕点吃完了,马上走向偏殿侧边摆满糕点果干的桌子上拿起,给官员果盘添上。
他还特别聪慧细心,哪个官员爱吃哪种糕点果干,他就把那种糕点果干装的满满的,再顺势把八个格子的果盘转个方向,把那种糕点果干刚好转到官员手一侧,这样子官员拿起来简单又顺手。
办事拥有如此细腻缜密的心思,若不是入宫做了太监,收入我门下,凭借这样察言观色的本领,应该能培养出一个不可多得的将士,可惜了,罢了,本将一向爱才,帮帮也无妨。
“李通大将军,今日可是皇帝因下元节赐宴,本就是禁屠和禁血之日,若是因为这么件小事就得让这个小太监命丧黄泉,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在座的几位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墨麟将军边说边走到李莽身边,拍了拍那虎背:“今日本是开心之日,何必和这奴才计较,他日有的是收拾他的时日,若是今日惩罚,闹到皇上那边,日后怕不好收场。”
“令郎,可得小心隔墙有耳。”墨麟将军悄悄的在他耳朵说道。
李莽听见墨麟将军的话,眉头一皱,抓抓耳朵,可不是,今日皇上大赐宴,是不敢再添事端,万一皇上怪罪下来,可没有好果子吃,但是现在要是服软,可不是叫这些人笑话。
“那家父平白无故所受之罪,岂能善罢甘休。”李莽脑子虽飞速运转,想了许久,也才憋了这几句话出来,转头看了看他爹,走到他爹身旁。
听见墨麟将军开口,坐着的官员纷纷劝道:“李通大将军,今日皇上赐宴,可别扰了皇上的好心情。”
“犬子,不可造次,今日确实不可让皇上知晓此事,败了皇上的兴致,既然墨大将军好心提醒了,我们也就善罢甘休了。”
说着李通站了起来,手朝上抱了抱拳:“为父为皇帝征战沙场多年,身上尽是伤口伤疤,这点小事岂能伤到本将,罢了,看在墨大将军面上,就饶了他狗命一条。”
李通行事虽然鲁莽,但却不至于愚蠢,今日要是弄出事端,正好给人抓住把柄,皇上随便定一个罪名安于他头上,惹来杀身之祸可不值当。
这一番话,可是给自己台阶下的同时又顺带夸了自己,还让墨麟将军欠他一个人情,一箭三雕。
虽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呦,感觉自己越发变得聪慧了,想到此,李通竟然嘿嘿嘿笑了起来,这又让众人都摸不清头脑。
那小太监倒也识相,听到李通将军如此说道,连忙磕头:“谢李通大将军,谢尉迟墨麟大将军,饶奴才一命。”
墨麟将军怕又再生事端,向青龙使了使眼色,青龙立马心领神会,一个箭步上前,像老鹰抓小鸡般拎起小太监背上的太监服,大步往偏殿门外走去。
等走到离偏殿比较远的一条偏僻小路上,青龙一把放下小太监,小太监因被提着走了多时,加上刚刚的疼痛恐惧,站在青石路上,竟然晃荡两下,一时没站稳就摔了下去。
身体摔下去的同时又立马爬起来,跪在青龙脚下:“多谢将士的饶命,以后有需要小的,小的必定为将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墨麟大将军,话说你这个小太监能帮上将军什么?将军是见你可怜,心生怜悯罢了,做好自己分内事就可。”
说完转身就走,刚踏出一两步,青龙想了想,又回头说道:“日后见到李将军离远点,这次他饶你一次,下次可就说不定了,脸上快去冷水冲洗,包扎一下,以免日后留疤。”青龙说罢,转身快步往偏殿走去。
虽然不知道大将军为何要帮这个根本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但是既然是将军出手维护,总有他的道理吧。
察觉到青龙将士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见,小太监这才直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着密密麻麻的小水泡的已经发紫的脸,满是泪水的眼眶模糊了那一双漆黑的眼眸。
小太监用衣角拭了拭泪水,望向偏殿的方向,一双黑眸透出了阴冷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接着起身,摸了摸快要溃烂的脸颊,连忙往监栏院走去。
张公公正从监栏院大门出来的时候,看见小苏子着急忙慌的从侧门往监栏院后院走去,来不及喊他,他已经消失在后院中。
这小苏子平时性格沉稳,做事妥当,今日特意给他派遣了份去伺候偏殿的主子们的差事,让他练练胆,日后好提携提携。
不过这匆匆忙忙的连他也没瞧见,这是怎么了,平日不见他这样,张公公想了想,朝身旁的小太监招了招手:“去,打听打听所谓何事。”
身旁小太监赶紧跑去偏殿,不一会儿,就又跑了回来,伸手挡住嘴一边,在张公公耳里悄悄的说了来龙去脉。
“去医馆以我的名义给小苏子拿瓶烫伤膏擦着,以后可别给他那俊俏的脸蛋花了。”张公公吩咐旁边的小太监,小太监听令连忙前去医馆。
张公公望向偏殿,敢欺负他的义子小苏子,平时李将军你横行霸道没碍着我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做的太过分了,完全不把杂家放在眼里。
自左龙拎小鸡般把那小太监拎走,偏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大家各自喝茶吃糕点果干,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文相宇本来一直在做冷眼旁观者,但是看到李通那个大粗汉子把滚烫的茶水当作泉水一般喝的时候,看到李通那个滑稽样子,他真想大笑起来。
但是看到大家憋着笑,他连忙把手上的折扇打开,挡住嘴巴,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嘴巴在扇子后面咧开,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眯成了一条缝。
不过他还是不敢笑出声来,枪打出头鸟,他暂时可不想当那个领头鸟。毕竟,李通那个小将军心眼比绣花针还小的这个事实,朝廷的文武百官哪个不清楚。
但是现在看到脸涨红的李通摸摸自己的胡须,还嘿嘿嘿笑起来,他再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竟然哈哈哈的笑出了声。
既然笑出了声,文相宇也不用避讳了,他不由自主又想起李通咕咚喝茶那模样,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喝茶的人,更是忍不住,直笑的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肚子都笑的有点痛了。
“文司徒大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公开笑话家父吗?”李通二公子李夫如狗急跳墙般,眉目拧成一团,脸部狰狞,用手指了指文相宇。
“住嘴,放肆,李夫,怎么和司徒大人说话。”李通一声呵斥,狠狠的拍下了李夫指着文相宇的手。
“文大人,怪老夫教子无方,犬子一时糊涂,说出大逆不道之话,还望您不要和他一般计较,待他回府,老夫一定好好管教。”李通站起来,抱了抱拳,同时狠狠瞪了一眼李夫。
李夫啊李夫,好你个李夫,还嫌事情不够乱吗?你也不看看是和谁在说话,文相宇,现在皇帝身边的大红谋士,如何发动玄武门之变,逼唐高祖交出权位,可都是他出的主意。
这不,唐太宗一上位,就给他封一个司徒,那可是正一品,是和亲王,公主排在一个等级的,为父虽为辅国大将军,正二品,但是也是排在正一品,从一品之后的。
你个李夫,平时傻傻的憨憨的让我已经够头疼了,现在还敢给我再添事端,二夫人到底平时是怎么管教的,看我回府不好好责罚他们一顿。
李夫听到他爹给他好一顿呵斥,狰狞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一双溜圆的眼透漏着迷茫和疑惑,咦,为何爹如此训斥他,真是摸不着头脑。
刚刚大哥李莽教训小太监,给爹出了头抢了风光,他正着急插不上话,正好看到文相宇哈哈大笑,本来想着平时他也不受爹的待见,这下文相宇可撞到枪口上了,该轮到他出手立功了。
可是事情不在他意料之中啊,什么正一品,从一品的,他哪里分的清楚,他只知道他爹是为皇上打仗征战沙场的,是立下汗马功劳的,所有的人应该要敬重爹,他挠挠头,想了许久想不通,只能讪讪的坐下。
“不必不必,回府不必教训令公子,是鄙人一时没忍住,忘了形,还望李将军见谅。”文相宇收起了折扇,抱了抱手,表示歉意。
文相宇嘴上说着见谅,又想起李通大将军大公子叫李莽,二公子叫李夫,莽夫莽夫,这名字取的真是绝了,他狡黠的看了看坐着的那两个莽夫,真是人如名字般鲁莽。
不过又想起李夫一个小辈竟然敢手指着他鼻子,一时有些气不过,虽然平时他是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人,但是不知道为何,一大段话就脱口而出。
“李将军,恕鄙人多嘴,泡茶的文化可是相当高深,水是茶之母。茶叶的魅力,需要通过水来体现。而泡茶的水,则需要沸水,所以将军下次喝茶,可得慢慢品,不可急躁,心急品不了热茶啊!”文相宇说完,打开茶杯的白瓷盖碗,轻轻的吹了一口,接着又小小的抿了一口。
“文司徒大人说的极是,泡茶时,当干燥的茶叶,遇上急遽而下的沸水,霎时间,像是睡美人的苏醒那般,舒展腰肢,在水中盈盈而舞。”太子的太傅方子晏立马接上了话,一说起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个太子的教书先生可是出了名的茶痴。
“李将军,在下和你说,泡茶一定要用沸水冲泡。因为利用足够高温的沸水泡茶,能让泡出来的茶汤,更香更好喝。”方子晏开了开茶杯的白瓷盖碗,凑近茶杯口,闻了闻,闭上眼睛,销魂一般的深吸一口气。
李通看方子晏那文绉绉的样子,眼白不由的往上翻了翻,简直迂腐可笑,本来泡茶是奴仆们之事,明知道我是一个粗人,不懂这些,你可倒好,一个文人,和我解释这么多有何用。
本将天天在练武场训练将士,哪能像你们这些笔杆子书生天天闲着没事在府内喝喝茶,吃吃糕点,这么说不是借此耻笑本将。
“不论是泡绿茶、泡红茶、泡黄茶、泡黑茶、泡乌龙茶、泡白茶,沸水泡茶,更能激发好茶内部的高沸点茶香和茶味。注入滚烫的沸水冲泡后,伴随着水温的一路自然下降,茶叶内部低沸点的芳香物质,继而展现。可见,沸水冲泡,能够让好茶的风采,得到多层次,多方面的展现,到头来,经过冲泡,才能呈现一杯香清甘活的好茶。一杯茶的组成,在于茶加水。”太傅方子晏丝毫看不见李通的白眼,还在絮絮叨叨的说。
不对,应该是茶痴方子晏,因为一提起茶,他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据说本来他只是一个教太子读书的小小先生。
有次唐太宗前去太子府,想检查检查太子的功课,小太监去泡了壶茶,唐太宗喝了一口随口说了句:“好茶。”方子晏在旁,立马从茶的起源,茶的采摘,茶的种类,茶的挑拣,茶的冲泡等等,一一说起。
唐太宗一见那滔滔不绝的嘴,说得倒有些专业,有些偏门的知识朕还不知晓,这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倒还有点本领。
“方子晏,你为何对茶如此了解熟悉,达到这般程度,怕不都是从书上所学吧。”
“回皇上,草民太爷爷是专门为茶商种茶的,爷爷那辈自己在路边搭了个简单的茶棚,给来往路过的老百姓泡碗茶喝,家父这辈幸得皇上天子庇佑,在长安城内开了个茶楼。”方子晏祖祖辈辈从小都是在茶堆中滚大的,说起茶来可是信手拈来。
唐太宗又抛出了几个问题,见这方子晏虽是柔弱书生样,知识还算渊博,历史诗词歌赋都能说出个一二。
再抽查本不长进的太子的功课,他也能说个头头是道,于是一高兴,大手一挥,就赏给方子晏一个太傅职位。
偏殿众人察觉到李通将军猪肝色一般的面容,嗅到他和文相宇与方子煦之间微妙的气氛,一个个你看看我,我撇撇你,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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