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种经略教军士将帖子射入城内。不想一过三日，好似石沉大海，不见丝毫动静。何也？原来林冲最得人心。自镇守齐州以来，设义学，以教贫家子弟；立义仓，赈济受灾之民；建善堂，按需赠医施药；军民人等，无不悦服。林冲又善于将将，所有部下诸将，皆称为兄弟。不吝金钱，功归部曲，将校多乐于效命。且能视卒如伤，待似子弟。因此镇守齐州以来，最得人爱戴。每遇战事，军民莫不甘为效死。
种经略闻知计又不成，叹道：“林冲武能上马治军，文能下马管民。虽古名将，何以加之！想那梁山贼人中未必个个如此，惜乎不能为国所用。”栾廷玉闻言，对种经略道：“小弟曾闻‘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又闻‘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肥生。’梁山众贼虽看似一心，实则派系林立，各怀鬼胎。急攻则一致对外，缓图则嫌隙内生。”种经略问道：“何以知之？”栾廷玉道：“梁山群贼中，上至朝廷将吏，下至贩夫走卒，汇于五湖四海。又招纳四方亡命之徒，派系颇多。即以齐州来说，林冲原属晁盖派系，晁盖死后便居首位。扈三娘既为其妻，也属该系；孙立为登州派系之首；黄信为宋江于青州所招，黄门山贼目马麟，先前所斩饮马川贼目邓飞，俱为宋江嫡系。一州之地竟有三派势力，若非林冲坐镇，恐已自乱。小弟又打探得宋江因林冲擅与扈三娘成亲，颇有不满。若能离间众贼，使其各不相援，则取齐州易如反掌！”种经略道：“贤弟之言，正合我意。不知可有妙计？”栾廷玉笑道：“前者经略已有铺陈，只需张知州如此如此......”种经略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贤弟之计，正与我那刘锜小友之言相合。”当下便修书一封，吩咐心腹人连夜送到张叔夜处。又唤葛霆前来，也吩咐了，按下慢表。
且说林冲嘱咐四城，小心备御。一连三日，见官军围而不攻，不禁心中纳罕。那日接报官军攻城，林冲忙登上城楼观望，不觉变色。众人忙问何故，林冲道：“官军非真进攻，殆有预谋。观其前军结阵坚固，后营尘头大起，兵士络绎不绝，正是挖地道无疑。若无外援，齐州危矣！”扈三娘道：“吴军师曾以地道栽雷之法攻谭氏寨，却吃敌兵从寨内开掘地道，直透寨外长壕。伏以军士，纵火焚烧，我等何不仿效？”林冲道：“此一时，彼一时。往日敌我兵力相若，我等掘洞，敌亦掘洞，故不能得计。今官军数倍于我，四面挖掘。我等不知着力何处，纵倾全城之兵守御，四城辽阔，也是防不胜防。为今之计，只有一面激励三军，从城内四面开掘以拒之。一面遣人今夜杀透重围，到公明哥哥处请兵来援，方有生机。”黄信自告奋勇道：“小弟愿舍命出城求援！”林冲应允。是夜三更时分，林冲自引五百精兵突出东门。官军果然猝不及防，吃杀开一条路，黄信单人匹马投莱芜去了。林冲见官兵渐渐围拢，不敢恋战。重复杀入城内，坚守待援。
再说宋江等引兵救援莱芜，比及到时，海州、袭庆府兵马正攻打城池。宋江等趁势猛攻，将官军冲退十五里。李俊等见援兵至，忙开门相迎。其后数日，两军于城外交锋几阵，互有损伤。张叔夜、钱伯言便于莱芜西、北两面扎下营寨，成犄角之势，再不攻城。宋江等不明就里，亦不敢轻出，两下敌住。
那晚席罢，众头领闷闷而散，仅存宋江、卢俊义、吴用、朱武等几个机密头领，商讨破敌之策。忽有小校来报：“黄信头领自齐州前来。”宋江听了，忙教唤入。当下黄信与众人寒暄罢，便说起齐州被困之事。宋江等听罢大惊，吴用道:“黄信兄弟且休慌，慢慢道来。”黄信便将种师道引兵攻打齐州，林冲如何对阵，如何御敌，如何来求援等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吴用听到种师道赠与林冲诗句时，忙问是何内容。黄信便从怀中取出那诗来－－原来那日对阵时，黄信在林冲旁，早已暗暗将诗句记下，背录下来。
当时众头领看了一遍，都不解缘故。只见吴用惊道：“不想那老种也作此文字游戏！”卢俊义听罢，又定睛看了一遍道：“这岂不与那年军师在大名府所作藏头诗如出一辙。若将每句第一字连起来读，不正是‘锄江羽翼，约期来投’八个字么！”宋江听罢，吃惊不小。再看时，果是‘锄江羽翼，约期来投’八字。几位头领面面厮觑，宋江道：“难不成林冲真个反了？”卢俊义、朱武一齐道：“林教头对山寨素来忠心耿耿，遇敌则先，论功居后。此难保是官军反间计，哥哥莫要轻信。”吴用也道：“林教头为山寨元老，居功至伟。当日让位与晁天王，不见得有此内叛之事。”宋江犹豫不决，又教黄信将林冲于齐州举动与种师道言语细细说之。虽有些心疑，但仅凭一诗难以评断。当夜便教黄信吃了酒食，早去歇宿。待明日召集众头领，再行定夺。
次日一早，宋江于县衙击鼓，召集众头领议事。黄信将齐州危急，请兵救援之事说了。众头领听罢，纷纷请命要去。吴用便将藏头诗之事说了，众人吃惊不小，议论纷纷。当下花和尚鲁智深跳出来道：“林教头与高俅有不共戴天之仇，怎肯投靠朝廷？那老种经略多谋，此定是诡计！”李应道：“近来世上人心难测，谁又能料到郁保四背反？既有消息，恐非空穴来风，不可等闲视之。”鲁智深听罢忿怒，便要与李应厮并，亏得众人拦住。宋江道：“吾师不可造次。是非曲直，自有公断。”鲁智深听罢，也不言语，径自出衙去了。吴用嘱咐武松去赶，勿生变故。武松依言去了，宋江便与众头领重复商讨救援之事。
正说间，只见小校来报：“有小头目自敌营逃回，称有机密事禀报。”宋江见说，便教带入。片时间，只见那小头目一瘸一拐踱入堂内。众人看时，却是混江龙李俊的一个心腹小头目，唤做刘岩的。原是浔阳江上做私商的火家，那年众好汉闹江州劫法场时，曾随李俊撑船接应。入伙多年，多有功勋。李俊视为臂膀，升作副将。前日与官军交战，落马被俘，不知生死。
当时李俊见了，惊喜交加，忙问其怎生逃回。只见刘岩忙从大腿内取出一蜡丸，交与李俊。李俊剥开，取出丸内之信，粗粗看了一眼，面色大变，忙呈与宋江。宋江与卢俊义、吴用等看时，只见书上写道：
“海州知州张叔夜，手书回复经略使种师道帐前：前闻经略与齐州守将林冲等暗约归诚之事，奈何城内贼目黄信、马麟乃渠魁宋江嫡系，恐生变故。今探贼目黄信已孤身离城至宋江处求援，可将计就计，一可暗教林冲于齐州除马麟等贼；二来引宋江一部往救齐州，于半途设伏兵歼之；三者宋江分兵则势弱，我等可乘虚攻取莱芜。此乃一箭三雕之计，望经略思之。”
宋江等看罢，面如土色。李俊厉声对刘岩道：“此乃山寨兴亡大事，容不得半点虚假。况如此机密之事，你怎得知？”那刘岩伏地告道：“小人便是有九颗头颅，也不敢造谣中伤，行无中生有之事。缘是三日前与官军交战，小人不慎落马，为敌所俘。囚了一日一夜，方才带入中军帐内问话。小人未待开言，那官儿便厉声斥责道：“你这厮不是费玉么？我遣你到种经略处报信，为何一去不返！”小人不敢言语。那官儿又道：“种经略已与齐州守将林冲秘商献城之事，只恐城内宋江嫡系作乱，吴用自莱芜发兵相救。我已将计策写下交与你，因何违令未到？”小人见那官儿如此说，方知他认错了人。便将计就计，冒认了费玉，连声告罪。那官儿被小人蒙过，又修书一封藏于蜡丸之中，教小人再去送信。小人冒死逃出敌营，至夜里方敢行路，便一口气回来报知。”
宋江听罢，拍案而起，大怒道：“吃里扒外的贼！我成全他和扈三娘的好事，他竟敢反戈！天幸为我发觉，否则我宋江这颗头颅都被他献与朝廷了！”众头领有疑惑的，有劝解的，宋江那里肯听。当下便教黄信留于莱芜，不再回齐州。众头领听了，闷闷而散。
且说齐州城内，林冲等自送黄信出城后，日夜盼救兵至，却是毫无消息。又因城外居民悉数入城，粮米渐尽。官兵四面轮番袭扰，军民皆有倦色。林冲心急如焚，只是无法，唯督兵猛力开掘地道，以阻官军。数日间已先后破官军地道十余处，杀死官军八九千人。虽然如此，尚有数处地道未为所破，已挖至城墙下，皆藏了火&药。
那日，种经略督促全军并进，倾力环攻四门。林冲、扈三娘在西门助乐和守御，城下官军尸如山积。正鏖战间，忽然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障天，天昏地暗。西南城垣被地&雷轰陷百余丈，砖石与血肉飞上九霄。乐和早被炸得尸首全无，林冲也被飞石划伤右臂。扈三娘舍命救护下城，望城中而走。官军趁势自城墙缺口践尸而进，四出放火，梁山兵犹抵死巷战。此时烟焰障天，不见人影，但闻喊杀之声。积尸流血，壅塞街衢。林冲、扈三娘且战且退，望府衙而走。人群里蓦地瞥见真佐梁右手持剑，左手怀抱婴孩，杀奔将来。林冲看时，正是自家孩儿林约。原来北门也被蕃兵轰陷，真佐梁见难挽败局，便弃了北门，奔回府衙。彼时府中四乱，林冲等不知生死。真佐梁便到乳母处抱了孩儿，望西门而走，不想正遇着林冲、扈三娘。
当下林冲对扈三娘道：“我林冲一生运蹇时乖，幸得娘子，诚无憾也。今日大势已去，不忍见军民涂炭而自家苟活，当与此城共存亡。请娘子寻路出城，归隐林泉，将此子抚育成人。林冲于地下有知，也当死而瞑目！”扈三娘听罢，双眼垂泪道：“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奴家断不会离夫君而去。若夫君死义，则奴家死情，誓不独生！”便对真佐梁道：“夫君颠沛半生，方有这点骨血。今蒙哥哥救出，再无挂碍。恳请看护此子，奴家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大恩！”真佐梁见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忽有南门败残小喽啰来报：“马麟头领在南门，与谭仁交锋。斗到二十余合，被谭仁砍伤左臂。受伤深重，坠马而死。”众人听了，只叫得连珠箭的苦。此时种经略引葛霆、扈成自西，谭仁、谭勇自南，一齐杀到，将林冲、扈三娘、真佐梁等冲散。真佐梁见情势危急，便抱定婴孩，一马望东门而走。
林冲、扈三娘见真佐梁已走，心下释然，引小喽啰拼死抵抗。怎奈敌众我寡，更兼林冲负伤。虽是殊死搏斗，仍节节向北败退。激战半个时辰，林冲、扈三娘引五七十精锐退至城内西湖畔。彼时蕃将阿乌等也已杀到，林冲等三面受敌，背湖死战。彼时暮色已深，湖映冷月。眼见烟波之气，耳闻喊杀之声。林冲、扈三娘看时，左右尽皆战死。种经略见状，令军马且住，打个半圈，将二人围定。
当时飞天虎扈成向前，对林冲、扈三娘道：“事已至此，贤妹、妹婿何必再作无谓抵抗。若此时归降，一家团聚，岂不是好？”林冲笑道：“人固有一死，然有泰山鸿毛之异。林冲生于天地之间，但求无愧于心，独恨不能手刃高俅那贼。若他日除此国贼，望扈成舅于墓前告知，林冲自当含笑九泉！”扈三娘闻林冲之言，已知其必死之心。当下执林冲之手，笑唱道：“奴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奴心，定不负相思意。”当时两个缓缓踱步，投湖自尽。种经略等见了，叹息不已。扈成在湖畔痛哭一场，自与军卒入湖殓了二人尸身，合葬于城东不提。
再说真佐梁怀抱林约，径奔至东门。彼时东门尚未失陷，病尉迟孙立仍督御孩儿抵抗。接报真佐梁前来，忙下城相见。真佐梁将林冲、扈三娘之意说了，孙立叹道：“此天不佑梁山！哥哥只管看好孩儿，孙立便是拼上一条性命，也要保你二人万全！”当下忙教真佐梁换了百姓装扮，将幼子于胸前绑定。当下上马，孙立在前，真佐梁于后。开了东门，径直冲杀出去。官军阵上，曲奇、焦安节、刘光国等见城头不见了孙立，只道其逃走，不虞孙立竟冲杀出城。当下风驰电掣，官军抵挡不住，吃冲退三百余步。那孙立一杆枪，一条鞭，逢敌便杀，人不能当，竟荡开一条血路。真佐梁紧随其后，破阵而走，官军紧追不舍。
两个行不到二里，早有一将刺斜里大喝道：“天网恢恢，待走到那里去？”孙立看时，却是师兄栾廷玉。原来栾廷玉引谭仁、谭勇攻破南门，闻知孙立在东门驻守，便带兵来捉。当下孙立回顾真佐梁道：“哥哥只顾走，莫要回头！孙立在此阻挡敌兵。”真佐梁含泪道：“贤弟保重，我去也！”言罢，一马飞驰而去。后真佐梁归隐林泉，抚养林约长大。悠游自在，不慕功名，俱得善终，此是后话。
闲话休提。只说孙立见栾廷玉拦路，便振刷精神，挺枪鞭相迎。两个斗到三十合之上，孙立见孩儿死伤殆尽，不敢恋战。举目四顾，见东北有一小山。便虚晃一枪，纵马上山。彼时刘光国、焦安节已引兵杀至，与栾廷玉合兵一处，把小山团团围住，官兵奋勇抢山。孙立见敌兵渐聚，料不能脱。便下了马，大喝一声。舞鞭挺枪，连杀数十人，官兵稍却。
当时栾廷玉见孙立披头散发，浑身血污。不禁想起昔日同窗之谊，心生恻隐。便约退兵将，单骑至半山，对孙立道：“师弟，自古‘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今日众寡悬殊，胜败已分。师弟若能回头，愚兄愿与你尽弃前嫌，重归于好。”孙立听了，笑道：“自古‘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小弟生是梁山人，死为梁山鬼。诸事坦荡，独愧祝家庄一事。今日能与师兄尽释前嫌，虽死无怨。小弟闻朝廷以五万贯购我头，今日便把这个人情送与师兄罢！”言毕，插枪鞭于地，抽腰刀自刎而死。栾廷玉见了，大为悲恸。亲自上山，扛了孙立尸首，装载上车，与刘光国等引兵回齐州复命去了。
回说齐州城内，种经略约敕军士不得滥杀。安抚百姓，扑灭余火。计点斩获，奏报天子。那报信的急递军士领了奏章，星夜投东京来。那日天子临朝，接得种经略克复齐州捷报，龙颜大悦，群臣山呼万岁。只见班部丛中，少宰王黼上表启奏。天子览毕，不觉龙颜大怒。不因这一奏，有分较：矫诏苏杭，甚挫顽徒凶焰；会晤幽燕，顿教强虏倾心。毕竟不知王黼所奏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五条好汉：
乐和、马麟、林冲、扈三娘、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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