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黄昏，只见小喽啰欢喜来报：“有救了！有救了！”呼延灼等慌忙出衙看时，只见小校引着一人，赤发黄须，臂长腰阔，一表非俗，却生得与燕顺规模相似。呼延灼当下请那人到衙内坐地，施礼道：“闻得先生揭了榜文，想必定医术高超。还望先生仁心妙手，救我贤弟一命，我等当感激不尽。”那人道：“将军不必多礼，且先探视病人。”当下众人引那先生到燕顺卧榻，那先生望闻问切一番，说道：“众好汉休慌，此人虽中箭毒，尚可救治。”众人见说，欢喜无限。当下那先生取出银针，用火烧灼，灸于燕顺全身多处，引出箭毒。又开了方子，教按方抓药服食。过了一夜，果见燕顺醒转过来。那燕顺甫睁开眼，朦胧间看那先生，吃了一惊，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呼延灼等听了，俱各大吃一惊。那先生起身笑道：“实不相瞒，小人正是燕顺之胞兄燕和。前些年家父病故，便赴白云山访贤学医，艺成下山，云游各处，专为救死扶伤。前些日到了此处，不想得遇兄弟，想是天意使然。”呼延灼等闻听大喜，齐声道：“先生医术堪比山寨神医安道全。”燕和道：“正是无巧不成书，那安神医与小人得一师传艺，正是小人师兄。”众人听罢，愈加欢喜。史进当下教摆筵宴款谢燕和，众头领作陪。燕顺虽才醒转，却也满心欢喜，当晚同燕和一处歇卧，兄弟畅谈至三更，方才睡去。
话休絮繁，且说燕顺自经燕和医治，外引体毒，内通经络，不上三日，已自复原大半。官军连日攻城，吃呼延灼等昼夜防御，不能得逞。燕和见了，心内暗暗寻思道：“战事不可久持，待我夜里先诱他一诱，若能成功，大事可成。”当夜众人都散，各自歇卧。燕和与燕顺聊到三更时分，夜阑人静，燕和忽地长叹一声。燕顺不解，忙问道：“哥哥可是心中有甚烦恼，说与兄弟无妨。”燕和道：“兄弟，我心中别无他事，只为你大祸临头却仍不知觉。”燕顺听说，吃了一惊，爬起身来问道：“哥哥莫打哑谜，且说是甚祸事？”燕和道：“你离家多年杳无音讯，我常思你流落何方，又怨你又想你，只望有朝一日团聚。不想你竟迷了双眼，失身绿林，随那宋江干杀人放火的勾当。眼下官军临城，旦夕不保。你我此时重逢，我虽医得了你的臂伤，却不能转你心意，因此叹息。”燕顺道：“哥哥不知，当今天子无道，奸臣弄权，忠良之士报国无门。我随宋公明哥哥替天行道，邀四方忠义豪杰共聚大义，何错之有？眼下虽有官军来攻，但只要延缓几日，待山寨救兵一到，围便可解，有甚可虑？”燕和道：“你真昏了，那宋公明、吴用专用权术笼络人心，开口忠义，闭口忠义，我且问你，冲州撞府，招拢降将，如何算忠？诡诈算人，滥杀妇孺，岂能为义？口口声声替天行道，替的何天？行的何道？凭一洼之力，欲与天下争衡，愚莫甚焉！”燕顺听罢，冷笑不答。燕和见了，大怒道：“事已至此，我实与你说了。那年举家借债，凑得一匹羊马与你到北地贩卖，临行之时老父病重，本望你那贩羊马钱与父亲治病，不想你一去不返。父亲病重，又日夜挂念你，不上半载便亡故了。我心下恨你，又没处寻你，便立志学医救人，后得蒙老种经略留于军前效力。此番前来，便是入城打探，不期你我在此相遇。你若尚存一丝忠义之心，便听我言，献了此城，将功折罪。你我兄弟尽释前嫌，告慰家父在天之灵。若你仍不舍你那公明哥哥情分，便即刻绑了我，解去请赏，我虽死无怨！”燕顺见说，自觉心中愧疚，寻思半晌道：“公明哥哥待我如手足，我怎可有负于他？此事你知我知，莫要再提。”燕和听了，肚里寻思道：“这厮眼见冥顽不灵，多说无益。”便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无需多言。只求你能送我出城，日后你我兄弟恩断义绝，两不相欠。”燕顺见说，默然首肯。燕和自出去寻旅馆歇卧，不在话下。
转眼两日早过，燕顺臂伤虽无大碍，左手仍使不得器械。那日天已昏黑，官军日日轮番攻城，呼延灼等人不卸甲，目不交睫，苦苦坚守，连日急盼救兵不至，心下焦虑。忽有小喽啰来报，官军自东、西、南三面急攻而至，攻势更胜往日。呼延灼听了，急召史进、彭玘、郑天寿、燕顺、燕和等商议。当下计议，呼延灼守西门，史进守东门，彭玘守南门，郑天寿守北门，燕顺臂伤未愈，暂留城中。分拨已定，各人自引军马去了。
不说呼延灼等与官军血战，只说燕顺留于府内，只见燕和来见道：“连日我见官军四面围城，损伤甚重，想是兵力不足，因此今日未攻北门，可趁机送我出北门。”燕顺听了，便带了军士，引着燕和，径到北门。彼时正是郑天寿把守，见是燕和、燕顺，忙问道：“哥哥臂伤未愈，何故到此？”燕顺道：“我兄长是云游惯了的人，连日被困城内，颇不自在。今我臂伤已无大碍，他便要告辞而去，还请开门，送我兄长出城。”郑天寿道：“不是小弟推阻，眼下城外昏黑，不便上路，何不等明日呼延兄长等为哥哥饯行后，再上路不迟。”燕和道：“深谢贤弟美意，若是白昼出城，恐吃官军发觉。今日见北门无人，因此上趁机出城，免生啰唣。”郑天寿见说，便下得城来，命军士开门，自与燕顺送燕和出城。
三个却才出得城门，只见城外忽地四下火起，城门两边闪出两支人马来。火光影里看时，当先两个正是韩世忠与扈成。燕和见了，急叫道：“两位将军取城便可，莫要伤......”话音未落，燕顺与郑天寿两个已知中计。当下燕顺那股无名业火焰腾腾地按耐不住，右手拔出腰刀喝道：“背信小人，留你何益？”一刀将燕和挥为两段。韩世忠见了，怒火中烧，大踏步抢将过去，挥刀便斫，燕顺忙举刀抵挡。看官试想，燕顺手段本不敌韩世忠，今又左臂未愈，怎是对手？当下两个斗不过三合，韩世忠钢刀响处，燕顺头颅滚落。那边厢，郑天寿正斗扈成，见燕顺身死，无心恋战，拔步便走。吃扈成飞步赶上，望后心只一枪，胳察一声，戳倒在城门洞里，官军蜂拥入城。众喽啰见头领尽皆身死，群龙无首，登时乱作一团。韩世忠、扈成引着军马破了北门，直望城内杀去。原来那日燕和见说不动燕顺，便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一名心腹人乘夜里缒出城外，报与韩世忠等知晓，定下计策。韩世忠、扈成选两个颇似自身模样的小卒，穿了自家的衣甲、头盔，在城下远远地指挥众军攻城，两个却趁黑夜里悄悄摸到北门边埋伏。只待城门一开，便突袭抢城，果然成功。
再说呼延灼等正在城上指挥众孩儿守御，猛可听见城内呐喊，四下火起，正不解何故。只见彭玘慌急上城道：“官军已破北门，杀入城内。燕顺、郑天寿两位兄弟身死。”呼延灼听罢，呆了半晌。转头看时，见城里城外满是官军，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长叹道：“东平府是水泊门户，公明哥哥将此重任托付于我，不想未及半月，城便失陷。我有何颜面再见兄长与军师！”彭玘道：“小弟与哥哥均是累代将门之后，怎地便忘了那杜樊川的题乌江亭？”呼延灼听罢沉吟道:“若非贤弟所言，几误大事！便是千军万马，凭我手中双鞭，也要杀出一条血衢堂！”当下教人速去寻史进，自与彭玘率三百名锐骑，冲突西门而出。一众官兵望风皆靡，只见呼延灼胯着那匹踢雪乌骓，逢人便砍，遇人便杀，浑身血污，望去宛如煞神一般，谁敢拦他？当下被呼延灼与彭玘冲杀出城外去了。官兵追赶已是不及，便蜂拥抢入城来。
且说史进在东门闻得城中沸乱，正要差人查问，只见小喽啰慌急来报：“官军已打破城池，呼延头领与彭头领已弃城杀出，教史头领相机行事。”史进听了，心下慌乱。左思右想，也没个计较。只得引着数人，匆忙下城，开城冲出。那城外官军吃史进等骤然杀出，猝不及防，当下被史进杀出重围，一路马不停蹄，投东飞奔。史进回首望时，身边更无一人，心下纳闷道：“昨日我眼见得是师父统领东门外官军，适才杀出，却未见其人，莫非是故意放我？”正寻思间，只见前面一座赤松林，中间夹着一条山路。史进不及多想，纵马入林。行不到半里，只见林中现出一片空地。左右看时，猛听得树林背后，一声锣响，撞出四五百军来，一齐上前，将史进四面围定。军中拥出一将，正是王进，当下开言与史进道：“我已在此等候多时。”史进此时只道有死无生，正色道：“师父所言何意？”王进道：“前番城外一席话，你思量的如何了？”史进道：“与师父交谈后，徒儿回去夜不能寐，辗转思索，自问此生只信一个义字。师父往昔点拨之恩，阵前挽护之意，没齿难忘。当年徒儿身陷华州，那宋公明曾与一班兄弟舍生忘死，前去相救，恩同再造。若此时背他而去，日后则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今日我自知已难得脱，若师父欲拿我，我便束手就擒，以报师父之恩，不负梁山之义。”说罢，插刀下马，伏地便拜。王进见了，自思道：“我与史进师徒一场，今日各为其主，实乃造化弄人。我若私自放他，便是不忠；若是捉他邀功，便是不义......”沉吟半晌，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便下了马，扶起史进道：“贤弟，今日之事，且看天意。你且与我比试三场，若你胜得一场，我便任你离去。若胜不得，即便随我回营，你意下如何？”史进颔首依允。
当下王进教众军退后，放出中间一片空地来。史进便要较量一棒，那官军中也有使棒的，便将棒与了史进。王进也掣条棒在手，各使旗鼓，两个放对。王进见史进横着棒，只是不动，便抡棒盖将入来，史进望后跳退数步。王进见了，却不打下来，就势里赶入一步，横扫过去。史进见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王进急闪，堪堪避过那棒，口里叫声惭愧，心中一惊一喜。当时两个在圈子里，一进一退，一攻一守，直斗到二十余合，王进暗暗喝彩。两个又斗了五七合，王进见史进棒法渐渐乱了，便使个解数，放史进那条棒劈将过来。王进不闪，反提棒迎将上去。史进吃了一惊，被王进一棒扫在棒尾，虎口生痛，把牢不住，丢了那棒。史进叉手道：“徒儿技艺不精，甘拜下风。”王进道：“且换器械再战。”当下史进取了惯用的三尖两刃刀，王进也拿条枪，两个重复再斗，史进虽使尽浑身解数，只办得架隔遮拦，两个斗到三十合之上，史进真个遮拦不住，只得认输。众官兵见了，喝彩不迭，齐称王进武艺高强。
史进当下与王进道：“论器械徒儿实难望师父项背，只好徒手一搏。”王进依允。当下各撇了器械，两个齐到圈子中央。王进背手矗立，史进见了，叫一声：“恕无礼！”纵步向前，先把两个拳头去王进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王进见了，飞抢将来，史进一飞脚踢起，王进急闪，堪堪避过。说时迟，那时快，史进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王进腰胯上，踢着正中，立足未稳，一个趔趄倒地。史进慌忙上前扶起。王进笑道：“‘拳怕少壮，棍怕老郎’，此语不差。适才拳法何处所学？”史进道：“这拳是山寨中行者武松绝学，名唤玉环步，鸳鸯脚。那年孟州快活林打蒋门神的，便是此扑。”王进笑道：“原来如此。适才比试，是贤弟胜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便可就此离去。”史进道：“徒儿此去，恐连师父受累。”王进道：“无妨，我自有措置。贤弟保重，望日后勿再沙场相见。”史进见说，伏地向王进拜了三拜，流泪告辞而去。王进立在林中，望史进不见了，自引着五百军望东平府而回。
史进出了赤松林，自思回山寨也是无益，不如径到宋江军中。一地里望北而行，却会着呼延灼与彭玘二人。原来官兵先已在东平府外各处埋伏人马，呼延灼等派出送信之人俱被截获，回不得梁山，呼延灼、彭玘只得望北而来，不想正遇着史进。彼此叹息了一回，便商议共投章丘县去了。
再说韩世忠收复东平府，便教扑灭余火，出榜安民。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遣心腹之人赍了奏文密书快马星夜到东京报捷；一面转行牌仰附近州郡，知会并力守御，防宋江等回师水泊，不在话下。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袭庆府、沂州、密州三处兵马将卢俊义等困于虎狼谷，便计议由沂州兵马留下驻守，只等困杀梁山众人。李延熙率密州人马围剿浮来山，钱伯言与郓哥、李孝义、李顺率军回袭庆府驻守，以阻梁山回援。那日接得韩世忠文书，得知官军已复东平府。钱伯言笑道：“东平府乃梁山南北咽喉，如今克复，想贼人灭亡无日了！”众人大喜。正商议间，忽有衙役来报：“亳州侯大人处有家书至。”郓哥听罢，忙叫唤入。当时郓哥笑问那人道：“阿公近来安好？”那送信人低头不答，忙去包裹内取出家书，递与郓哥。郓哥心下疑惑，连忙扯开封皮，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看则已，一看时万事皆休。众人只见郓哥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泪流满面，颓然坐地。正是：人有悲欢离合日，月有阴晴圆缺时。毕竟不知那家书写的甚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五条好汉：
朱富、阮小五、韩滔、燕顺、郑天寿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