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方过,唐太妃给皇帝新订立了许多规矩限制。圣母娘娘所列的这些举措自然全都是为了皇帝好,只是皇上偏偏不领情,整天吵吵嚷嚷地报怨说,闷死了!烦死了!朕这个皇帝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以前做庆王呢!
皇上在吵嚷的时候,嗓门可是大得惊人,以至于小楼子觉得象这么敞亮通透的嗓子不用来演戏唱曲,那可真是白糟蹋了。
只是小楼子知道,皇上整天的吵闹叫嚷是因为日子过得既辛苦又无聊。就象他以前学戏,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练声吊嗓,舞拳弄脚,日日如此,疲累不堪。
皇上呢,也是每天天未亮就得起身上朝,要是皇上赖床不肯起,十来个太监便跪在床头轮流叫唤:一日之计在于晨也,万岁爷岂宜高卧?天下事纷纷扰扰,万岁爷何敢高卧?
这边厢太监们的叫唤声一声连着一声,那边厢热腾腾的面巾已经在替皇上揩脸抹嘴,皇上就算再困这时也非得起床不可。
而起床之后,皇上便再无歇时,除了冬至、正旦、寿辰这少数几天,皇帝天天都得临朝听政,然而一应政事皆是吴王主理,由不得皇上来作主,皇上每日的临朝,只是不苟言笑地正襟危坐,亦如同庙里高台上端坐着的泥偶神像,无非是装个供人膜拜的样子。
一俟皇帝装模作样地上完早朝,大学士陈从圣及翰林院的一班侍读讲官们便要给皇帝进讲经学。讲完了经学,陈大学士还要为皇帝授道解惑。待皇帝问完了话,陈学士尚要就某个人、某件事而进言进谏,这进言解惑,可长可短,并不拘时辰,等到言也进了,惑也解了,谏也上了,师傅们都告退了,更有体仁阁的管事公公奉圣母娘娘之命,前来督促皇帝练字,这大楷、小楷、行书、隶书的,每样写几章,所以皇上只要提笔,便总要练上大半个时辰才能住手。
上朝和练字,是皇上最深恶痛绝的两件例行公事,算也只有下午小睡之后,万岁爷才会有一点属于自己的闲暇时辰,这也曾经是皇上最为期待雀跃的时候。
这在御体没有染恙以前,皇上常常御驾亲临小瀛洲,与小宦们玩一玩排兵布阵,两军对垒的游戏。皇帝自己率上一队,叫小楼子率另一队,各自擂鼓挥旗,指挥两队的小宦以木刀木剑相互攻杀,这游戏皇上沉迷其中,百玩不厌。只可惜自从上次皇上感染了风寒,因此生出了一场大病,圣母娘娘一路追究盘查,知悉皇帝得病竟是因为成天如此荒嬉胡闹之故,因而勃然大怒,不但把皇帝跟前那一帮聪明伶俐的小宦都赶走驱尽,便是这清凉殿和小瀛洲也从此不许皇帝再有涉足。
为了随时掌握皇帝的举止动向,圣母娘娘特地把体仁阁里那些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年长公公们指派到皇帝身边当差办事。
也就是从那些公公们来到之后,小楼子眼见得皇上从此寡言少笑,闷闷不乐,一天比一天不开心,本应是唯我独尊的天子,反倒象是狱中待决的囚徒。
而那些专事侍候的内监公公们,人在皇上这里,心却在圣母那边,整天就象是牢头禁子,死盯着皇上的一举一动,就连皇上多喝一口水,多走几步路,他们都惊惊诧诧,忙不迭地回禀到圣母娘娘那里。
而皇上虽说是个孩子,却也不甘心被人如此看管挟制,所以一开始也试过反抗,摔东西,发脾气,大叫大闹,满地打滚,公公们劝不住,只得屁滚尿流地去回禀圣母。太妃娘娘刚开始还过来哄哄,眼见得越哄这脾气越大,干脆就不闻不问。东西一任他摔,脾气也随他去发,等到摔够了东西,发完了脾气,精疲力竭又无可奈何的皇帝自然就该昏昏思睡了。
这若是还不成,圣母娘娘也琢磨出应对的法子,这时候自会传下懿旨,告诫皇帝要是闹得没完没了,那就送到太庙里去,向列祖列宗请罪思过。
皇上别的不怕,独独就怕太庙,因为皇上觉得,人死了会变成鬼,而鬼据说就依附在那些牌位上面,太庙里供奉着那么多先祖先妣的牌位,自然这鬼也是最多的,所以别处尽可去得,太庙那里是万万去不得!
这时候眼头有些识见的小楼子赶紧出来哄劝皇上息怒,而皇上也愿意就船下篙,不再任性使气。圣母娘娘那里原也只是吓唬,只要皇上肯消停,自然也就作罢,内使公公们只要皇上不闹那便谢天谢地,因此都对这个惯能哄劝皇上的小楼子另眼相看,勤加恭维。
跟圣母娘娘派来的公公们不同,小楼子一直是回护皇上的,在他看来,这些内监公公一个比一个坏,几乎跟书上说的大奸大恶之辈差不太多。但是小楼子跟皇上一样,虽然恨这些公公恨得牙痒,但是公公们因为前头小宦们的前车可鉴,又仗着圣母娘娘在背后撑腰,并不在意小皇上恼怒气恨的脸色。
小楼子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是自小学过的戏文唱词里,褒忠贬奸是第一紧要,戏台上唱红脸的往往是忠臣,而扮白脸的大体是奸佞,勾勒描画之后,个个清晰明了,让人一看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而现在他身在这前朝后廷,接触的都是显贵公卿,自然而然便会拿这辩忠识奸的眼光去估摸打量——却怎么看都看不分清,都是一般圆圆团团的脸,既没在额上刻字,也没在腮边烙印,更不似戏台上非红即白,是忠是奸,一眼看去委实难辩。
而越是看不分清,小楼子就越在心里面着急。他是皇帝跟前的常侍,将来是要辅佐皇上安邦治国的,要是连个忠奸善恶都不能辩识,将来又何以担当大任?
小楼子心里放不下这事,因此偷偷地询问过皇上,谁知皇上比他还要糊涂,说来说去只说尚质是个忠臣,陈大学士勉强也算个忠臣,小楼子自然也是忠臣,以前的那些小宦也个个是忠臣……至于奸佞?倒是不知道谁是奸佞?
小楼子于是就急得不行:皇上要亲贤臣,远小人,逐奸佞!这辩忠识奸是头等大事,怎么可以不察?
听小楼子这么一说,皇上也觉得这件事情马虎不得,当下拍拍脑袋说:辩忠识奸可是大事,朕就着你日后留心细察。
这话皇上随口说说也就算了,小楼子却是从此开始留心起人来。先从皇上身边最厉害的几个臣子们打量起,象吴王唐觉之,身为相国,掌领军务国事,其究竟是忠臣还是奸佞呢?
这个问题应该困扰了小楼子好久,每当吴王奏事问安的时候,他都在一旁用心观察,每次都只能看到他的忠,为国事忙碌,为军务烦神,说起话来总是江山社稷,国泰民安,四海欢欣,万民拥戴一类的词,且这全都有赖于皇帝陛下的滔天洪福……
吴王是皇上的嫡亲娘舅,又是拥戴皇上登基的第一功臣,他若是奸佞,天下应该没有几个能称忠臣;吴王之外,太保张大人也有拥戴之功,应该也不是奸佞;陈大学士为人虽然严厉,不过做师傅的岂有不严厉的?既然严厉,自然是忠臣;陆太师和陈太傅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板有眼,也看不出有奸佞之相,除此之外,满朝的文武,从中竟挑不出看上去象是奸佞的人……
既然朝堂上找不出奸佞,自然这奸佞就隐藏在后廷,小楼子找来找去最终认定了皇上跟前侍候的公公们才是奸佞,怪不得戏里的奸佞往往都是离皇上最近的那些人。
小楼子因此就给皇上出主意说:奸佞现在就在皇上身边,所以皇上须时刻提防着点,皇上要是气不过,不妨把这些人的恶形恶状给牢记下来,待到将来皇上长大亲政的时候,再一一惩治他们!
皇上觉得小楼子说得极是,因此对这些内监公公们就益发痛恨。只是小楼子一再劝告皇上要忍耐,这些公公惯会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所以皇上的脾气还要多多收敛才是。
这边劝过了皇上,转过头小楼子又去跟内监公公们说:皇上恨你们多嘴多舌,生是惹非,所以极是厌恶,你们的所作所为,皇上都记得牢牢的,说是将来亲政,一定不会轻饶你们。
那些公公们听了这话,一个个都吓得不轻,连忙央求小楼子为他们多说好话,小楼子笑嘻嘻地满口应承,然后又说:皇上以后游嬉玩闹,只要不是太过出格,公公们不妨睁眼闭眼。把皇上给惹急惹毛了,从此在心里记恨你们,公公们将来又能讨得什么好处?
公公们连连点头,夸说小楼子想得周到。小楼子也满心欢喜,自己能为皇上分忧解劳,倒是不枉做这份散骑常侍的职差。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