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傅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写这封信时也存了杀身成仁之愿,但是鬼门关毕竟不是什么好去处,而他当初寄信给唐会之的时候,也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唐会之会向吴王告发……陈太傅为自己所识非人而愤愤不已,愤恨之余,也未尝没有一丝后怕,当初写信乃是凭着肝胆里生出的一股昂扬之气,如今这胆气早泄了大半,当下蜷身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哼哼道:唐会之负我!这一帮窃国之贼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广陵也不辩驳,只是告诉他,这封信唐会之收到后,未有任何表示,便传给了方大用看,而方大用以为有机可趁,赶紧派人告发到吴王座下,幸而那日太保张大人与吴王在府中聚饮,随手拆开此信,但觉干系非小,便趁着吴王酩酊大醉之际,暗中将此信换过,今日太保登门造访,顺便将此信交给了孩儿……
陈太傅怔了一怔,吃惊道:原来竟是方大用派人告密?这些藩镇方帅,原都是一丘之貉!想想方大用,反正归来的附逆贼臣,其受上皇的恩惠原也不小,怎做得出这等畜牲事来!而唐会之方大用居然狼狈为奸,各自暗藏祸心,唉,这下子当真有好戏可瞧。
陈广陵说:节镇之间本来就各有算盘,再说方大用此人素怀异志,故而挑拨离间,意欲招祸引乱,此辈正好混水摸鱼。
陈太傅摇头叹息:世道凉薄,人心不古,小人成群结党,边镇尾大不掉,兴衰更替,国将不国矣!唉,事非人力所能挽回,老夫虽欲尽忠尽孝,奈何无门无路,难遂心志……
陈广陵说:上皇和少主既为父子,虽生小隙,终是一家,若能够同心同德,天下即便不能大治,却也可以延续维持,但若父子生衅,互为寇仇,轻则朝野不安,重则生灵涂炭。方大用、唐会之如有善念,当立毁此信,不使人知,然而边镇之间暗通款曲,彼此结党,且又遣人告密于吴王,足可见其心生异,若让其奸计得逞,此便是祸乱之源。父亲大人原欲尽忠于上皇,哪知却是引虎驱狼,到头来事与愿违,悔亦无及。
陈广陵说罢,却从地上捡起密信,将它投入火盆里烧了。陈太傅亦未阻止,只是微闭着眼睛,喃喃说道:烧吧,都烧了,烧了好……
陈广陵见其父语颇无奈,便借机进言:吴王擅专,已是朝廷不幸,如果边镇不臣,则更非国家之福,若因此而兵连祸及,当真可虞可叹!此时此际,君臣父子、朝野上下尤须同心同德,否则为人所趁,终将土崩瓦解。
密信一事对陈太傅打击甚大,当下叹息连连,却再无言语,然而经历过这生死险关,面对眼前这共同的敌人,陈家父子终于放下彼此间的政见之争,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不上几日,陈太傅上书告老,乞赐骸骨,少帝看在陈学士的面上,下旨予以慰留,然而太傅大人声言有病,从此袖手家居,不再诣阙上朝。
而大学士陈广陵现在对方大用、唐会之可谓恨之入骨,所有一有机会便在少帝面前谏奏进言,每当在为皇帝授业解惑之余,陈广陵都要直言正告他的天子门生:皇帝君临天下,抚有四方,故须得有威,以畏服天下;须得有权,以宰治四方,边帅节镇简慢无礼,渺视君上,此乃纲纪失驰之象,陛下岂可视若等闲?应责成吴王,削藩夺权,早拿定计!
与陈广陵互为表里,太保张成义也一直在游说吴王:裁军削藩,消除隐患,不可再迟疑拖延,趁着镇帅羽翼未丰,王爷应该先下手为强。
为说服吴王,张太保拿方大用举例,方大用方镇川父子,一在中原,一在湘赣,若是合而为一,地广则过千里,兵员超过十万,况所辖州郡,物产丰盛,民用富足,若能霸占据有,称王立国,皆得其宜。前时上皇逊位,少主登基,诸事未妥,不得不以安定人心为第一要务,现如今人心依附,国家安定,管辖约束正当其时,王爷又岂能错过良机。
吴王笑道:太保既出此言,莫非胸有成竹?且说来听听。
张太保说:黔中土蛮不服教化,屡屡生事启衅,朝廷应当遣将征讨,骁骑将军方镇川现在湘赣,可征调前往,以服蛮众。这一来,父子二人远隔千里,即使有所异图,彼此也不能同谋互助。至于湘赣之地,可将李得天、黄世英二人调去巡守,李黄二人虽出身匪寇,又叛服无常,但若用之得当,亦可为国建功。李、黄驻防湘赣,南下可至黔中,北上可达河洛,此正是朝廷打进的楔子,互相钳制,以毒攻毒。
吴王连连点头,叹服道:釜底抽薪,以毒攻毒,这主意听起来当真不错。
张太保一笑道:既然釜底抽薪,索性抽它个干脆彻底!唐节镇那里曾上书朝廷说,东胡颇见异动,江南应及早防备,因此一再向朝廷要兵要饷,这回可从方大用麾下抽调二万兵丁,移驻大梁,受唐镇帅节制,以防东胡偷袭!
吴王闻言大笑:好你个张太保,居然唱完一折还有一折,吾看方大用这回怕是要傻眼了!
唐会之遣人将密信送呈方大用一观,原想听取他的意见,协调各自的立场,只是信入洛上便如泥牛入海,再无一丝音讯,唐会之满心焦燥,暗悔自己行事孟浪,正想再派人去讨回密信,不意前时差往洛都的那人竟从洛都逃回了历下。
那人声称,方郡王扣下书信不说,还将人禁锢于馆驿之中,自己数番讨要密信好回来复命,却始终无人理会,到是听说方郡王已派人送了封信给吴王,只怕就是这封密信也说不定,所以不敢多呆,日日伺机想脱身逃回,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
唐会之一听说方大用有可能将信转献吴王,立刻跺脚直叫不好,当下也无法可想,只得派了心腹家人立即回京,央请自家夫人前往吴王府上打探消息。
陈夫人自不敢怠慢,赶紧去了吴王府,好言好语地求了林氏半天,只问最近洛上方郡王可曾有信来?林氏觉得奇怪,又不是你家二爷的信,你却打听它做什么?
陈夫人便拿预先编好的一段话来搪塞:方大用与我家相公向来不和,我只怕这厮会在信中诋毁中伤,离间你我两家的关系。
林氏信了这话,把管事的叫过来问,果然有封信是洛上方大人遣人送来,说是要王爷亲自收启……
陈夫人一听这话,心中就凉了半截,林氏见她神情不安,便笑着安慰她说:自家的兄弟不信,倒信外人的闲言,断没有这样的理!你且稍待,我往书房里找找,王爷的信要是不紧要,通常是放在案头的书匣里,到不妨看看他在信中编了哪些瞎话!
林氏果然就从书房里翻找出这封信来,通篇却都是些输诚报效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唐会之,林氏笑道:疏不间亲,方郡王岂会这么没眼色,信你也看了,这下可是放心了。
陈夫人便也笑道:小人之心原本难测,我家相公又是个老实君子,怕就怕暗中着了小人的道,却还不知其故。
陈夫人回去后便把适才所见的信中之意说了个大略,那心腹家人当下急回历下禀报。唐会之听了,虽然将信将疑,却也因此宽心不少,方大用如果持信告密,事过了这许多天,吴王那边岂会如此风平浪静,他又岂能轻易就饶过陈从圣。
唐会之想来想去,只有一点想不通,方大用神神秘秘地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写信给吴王说要投效输诚,难道是别有算计?看来这老狐狸委实不是一般的狡猾!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