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八年,禁军哗变,祸乱京师,宫阙震动,众人皆束手无策,当时陈从圣建议上皇起复重用大将军唐觉之,令其出面安抚,却不料唐觉之心怀异志,这一去便如放虎归山,结果反挟乱军胁迫宫中,上皇因此逊位,而唐觉之更不罢休,逼迁二圣,废长立幼,于中得已窃国弄权,以至于祸延当今,流弊将来。虽然当时宫里为形势所逼,别无其它妙法可想,但陈从圣每念及此,心中便含愧抱疚,常为之痛极恨极。
俗谓有忠必有奸,有孝则有逆,朝廷出了奸佞,陈太傅尚可以横眉冷对,坚不屈从,但是家门不幸,竟然生出逆子,虽经百般教导,依然我行我素。江南鼎鼎大名的忠义之家,诗礼之族竟然出此顽劣子嗣,这自是陈太傅所意料未及。
然而毕竟儿子大了,官也做到了大学士,比不得从前可以打得骂得,陈太傅只有时常加以数落责备,只是陈广陵并不体谅陈太傅的耿耿忠心,他罔顾旧恩,投靠新主,成日得意洋洋以帝师自居,对于权奸国贼却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面对陈太傅的责备数落,陈学士却也振振有词,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各为其主,自然各尽忠孝。
陈家这二位公卿平日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又何况自己所秉持之事,实亦为道之所在,所以虽千万人吾往矣——上皇在位时,为道之所在,今上登基始,亦是道之所在,所以忠于上皇跟忠于少帝都是大道所在,大势所趋,都是在坚守臣节,忠勤事上,因此而言都没有违备平生所学的圣贤教导。
但是陈学士的争辩反驳终究使父子之间的分岐愈演愈烈,在忠义的事上理论不赢,太傅大人就转而与他论起孝节,然而这也并不能说服饱读诗书的大学士,到头来,陈太傅只好不顾臣僚同侪的笑话,断然将陈学士赶出了家门,道不同不相与谋,虽是父子也只能分道扬镳。
虽然有时陈太傅也会感到一丝无奈,不过却也因此能够放下了心头的一桩牵挂。陈太傅想尽忠于上皇,自然就难以论及对陈氏祖先的孝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太傅求仁得仁,虽死不足惜,但连累三族九族皆被拿问,罪及于妻孥后嗣,到底于心难安。现在陈广陵臣事幼主,以功抵罪,两相勾销,想来却可以替陈家保留一线宗脉。
士为知己者死。自觉亏负于上皇的陈太傅,早就想过欲以一死来报答君恩圣德,但是死有重于泰山和轻如鸿毛之分,若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非但于事无补,反更为他人哂笑,何况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陈太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想剪除权奸国贼,可谓难于上青天,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秀才之所长,不在于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而在于蛊惑与策化,图谋与煽动。
因为年前立嗣建储的事,陈太傅因此得已看出唐会之的失望怨恼,由唐会之的失望怨恼又可以推算出节镇边帅们日益膨胀的不臣之心。而诸节镇手下皆拥重兵,少则数万,多至十万,若是起了“清君侧,安社稷”的想法,试问吴王将何以应对?何况上次朝廷假造祥瑞,方大用递进贺表,其时已经打出了尊崇上皇,逐退吴王的旗号,可见节镇们对吴王的专擅揽权早已心怀不满,如今自己正不妨借时趁势,把这团火给烧得旺盛起来。
陈从圣因此假托上皇的口气写了这封信给唐会之,信中极尽煸风点火之能事,他揣想当唐会之看到这封信时,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因为其中的许多话几乎就说在唐会之的心坎上。但是他没有万万料到唐会之会把这封信拿去给洛上的方大用看,自然就更没有料到方大用借力使力,竟然将信呈交给吴王。
太保张成义讨好巴结世家旧族,希望能够保全富贵,福泽后人,象这样的小算盘,朝中并非只有陆太师能够一眼看穿。国朝蓄养了太多的智囊谋士,这些人成日介别无他事,只是簇拥在恩主明公周围,推敲琢磨,立言献策,以此来邀功取宠,分沾利益。
张太保跟世族豪门之间的往来酬酢,因而老早就落在这些人的眼光之内,但因为张太保在吴王跟前红得发紫,所以这些人一直都隐忍不发。张大人有没有异心?是否身在曹营心在汉?是否假公济私,蒙敝吴王?象这样的事,口说无凭,须得拿出确凿的证据。
现在驸马陆怀受命出为扬州太守,这自然就成了告发张太保的首要证据。那一日上,陆太师、陈太傅、张太保相聚于宁安公主府上,尽欢方散,携醉而归,这其中必有许多奥妙,吴王又岂可放任不察?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吴王耳里一再听得这些闲言碎语,既使再不起疑心,也终归有些不大放心,于是便把张太保召至家中饮酒谈心。
席间吴王虽只是约略提到了此事,但张成义内心一惕,便知谗言已入了人耳,当下极力替自己辩白:苟富贵,不相忘,如今富贵两全,皆拜明公所赐,饮水当思其源,明公待我,恩同再造,我侍明公,亦如臣事主上,岂敢生有二心?与太师太傅往来酬酢,原本是官场酬应,受之有愧,却之不恭,至于驸马出守扬州,陆太师于席上的确曾有请托,虽是如此,却也不敢擅专其事,曾禀告明公,安排商量,所幸亦为明公所首肯。
张成义诚惶诚恐,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涕泪俱下,恨只恨虽千言万语诉尽,也难表达自己的这一腔忠心。
吴王很是满意张太保的态度,他举杯邀张成义对饮,笑对他说:这事吾知矣,驸马出守扬州,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吾与太保,鱼遇水尔,难得相洽如是,贤弟休得为此心生顾虑。
张太保一饮而尽,称谢不已。
这场酒饮至夜深,吴王虽已酩酊大醉,然而却挟酒意,跟张成义唠叨絮聒,张成义也有心打听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挑拨离间,造谣中伤,然而吴王醉后,口齿不清,语蔫不详。
张太保见吴王醉了,起身便欲告退,吴王却拉住他说:今日且尽残欢,休言归去。若醉,亦当与贤弟同榻抵足,你我如此相得,岂非天造地设,怎可因此生出嫌隙,那些小人之言,勾陷之语,你我当不作理会,贤弟此来,应可放心释疑……
吴王面呈醉态,然言语却非醉语,若能与吴王同榻抵足,外可示人以亲热,内则赐己以荣宠,那些霄小之辈想要进谗勾陷,见到此情此状,应当会有所收敛。
这一夜,张成义便与吴王同在书房宿下,吴王刚一卧下便鼾声大作,张成义却是辗转难眠,心里嘀咕乱想,半是怀疑半是猜测,虽至天明都未能合眼。
然而五更刚过,便有人在书房外小声禀报,说洛都留守方大用专差送来书信,此信关系重大,须要亲呈吴王当面收启。张太保听后,想要叫醒吴王,奈何吴王沉醉难醒,只得暂代吴王收下,那来使交卸了差事,立刻打马回转洛上复命。
方大用与吴王并不相得,前时更因上表要吴王归隐,请上皇听政而为吴王所深恶痛绝,此人遣使致信,又要面交亲呈于吴王,不知其中有何深意?张成义想想有些疑心,一体军国重事,吴王向来都跟自己商洽会办,所以就算先行拆看此信,料也无不妥之处。当下打开封匣,解开锦囊,内中一封书信并未加上封漆,张太保不暇思索,抽取览阅。
只是展信才看过数行,太保大人的心即在腔子里“砰砰”直跳,方大用这厮委实老奸巨滑,上皇、陈太傅这下可不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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