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会之惊问其故？属官们说：几大商号在京中可是鼎鼎大名，象十全记、来聚丰，新鑫源，个个都是大有来头！来聚丰跟太宰家渊源颇深，听说慈圣太后周娘娘在其中就掺了一份子；十全记却是仁寿太后陈娘娘的钱柜儿，谁敢动得？新鑫源专司内廷的进呈供奉，是宫里内相公公们的生财门路。所以别家再无货，这几家是啥也不缺的，只是价钱倍翻，管你爱买不卖。京师如此，地方州郡也大抵如此。前时朝廷令下，各商家趁机逢低买进，而小商小贩怕沾官非，只求能够尽快脱手，原不问卖给何人？况且做这整笔头的生意，总比零打碎敲的要省事省心，因此这市面上，除了十全记、来聚丰这几家，别家都无物可供了。

唐会之一时无语，良久才叹息一声。只是感慨归感慨，这皇上钦派的差使总不能搁下来不理不问，虽然眼前的困局，任他绞尽脑汁也是化解不开，无奈之下，唐会之只得找戴右相来一体会商。

戴相听了唐相的一番话，也是连连摇头诉起苦来：这些年，征战无休，耗费无算，皇上又不能开源节流，诸多工程一齐营建，单只寿宫陵寝一项便费钱巨万，到完工尚不知还需几何？皇上也知道民生多艰，知道又能怎样？宫里的支应逐年增多，哪一样都省不得！太宰周公又一味的欺瞒，皇上也乐得不问事。虽说中原大捷收复了许多州县，却又免了三年的钱粮税赋，朝廷还要派官设职，征兵戍守，迎还旧都时额外又花了一笔，而东胡年年的岁赐也不是个小数，这些凭空增加耗费的银子，哪一样不是加派在生民百姓的头上！要是来年再有个三灾八难，这家当到怎么撑持下去？唉，身为宰执都这么巧妇难为，想来这盛世亦难长久！

这话说得太直，唐会之不禁皱皱眉头，说道：过一日是一日吧，你我也管不得那许多，只管好歹将眼前这年节先行应付过去。要说皇上怕也是没辙，所以睁着眼睛装糊涂呢。——京师肉菜几何，春联涨了百钱，皇上他不都是了如指掌么？——咱们到还不知道呢！现如今只有动用承平库的历年积储了，想当年柳国老当政，专门创设这个承平库，便是留待将来救急济难时用，今日开仓取用，先缓上一时，待来年稍有丰盈即予弥补齐全。

戴右相点头说：对，对，开仓济贫，先顾了这眼前的燃眉之急再说。只要咱们手里头还有米谷银钱，自然不愁办不成事情？

只是二相万万没有想到，这承平库里竟是空空如也，急忙召人来问，都说库里的存银都被太宰大人挪去营建长公主的府第了。

唐会之闻言不禁跌足，这可是救命的银子！这下子竟何以指望？赶紧再去查点太仓，积储的米谷也是百不剩一。只有那盛放被服的衣被仓，因为皇后娘娘的大力倡导和各家各户的响应捐纳，到是叠屋盈室，一件都不少。

查点完库存，唐会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的说：戴公，果然让你说中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下可如何是好？

戴有忠想了想说：事到如今，你我只有去面见圣上，一切凭皇上的旨意定夺……

唐会之道：这恐怕不好吧！这么当面呈奏，岂不惹恼了周相爷？

戴有忠冷着脸说：吾只知有君，不知有相！事已至此，岂敢蒙混过关。

唐会之心中暗喜，脸上却故作讪讪：还是先跟周相商量一下较为妥当。

戴有忠听如不闻，扬声只叫启轿进宫，唐会之只得跟在他后头一同进宫。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永寿宫的殿瓦上，反射出一片金黄灿烂的光芒。年节将近，皇帝在上书房里聚精会神的写着“福”字，这是皇帝每年必做的功课，皇帝亲手写下的“福”字，叫做“天家赐福”，是皇上给予近侍大臣们的一种特恩殊赏。

这样的福字，皇帝每年只不过做做样子写那么一两张，然后便把御笔写就的样张交给宫里造办署的画师匠人们去仿照临摹，等装裱上轴后，再供皇上赐予。但是今年皇上的兴致颇好，一口气写了一二十张，也不觉得厌倦。这还单单是福字，除了这些要赐予臣下的福，皇帝还兴致勃勃的额外写了许多吉语，象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六蓄兴旺”、“三星拱照，四季如意”之类。

皇上每写一句，身边的王守礼就会赞上一句：皇上的字龙飞凤舞，写得委实是好！这布局、这勾划，一看就是皇家气象！再说皇上金口玉言，这写下的吉语良言都是来年的预兆……

皇帝微笑道：将写好的福字拿去装裱上轴，各宫的娘娘那里都给挂上，告诉她们说这叫做福从天降！

还没等王守礼想好如何出言奉承，便有小内侍跪在外边禀报：唐左相戴右相求见皇上。

皇帝命宣召，二相觐见跪磕毕，皇上便问何事？唐会之这时尚还在犹豫，戴有忠却将适才查点承平库与太仓的情形源源本本的详说了一通。皇帝听了有些惊奇，这承平库和太仓不是刚刚查验过的么？便抬头去看王守礼。

王守礼不敢迟疑，在一旁赶紧说道：奴才前些日子明明奉旨去查点过的，按册点物，一样不少，五十两，一百两的库平银，也都码得整整齐齐，自然是一分也不差，当时一众的人都在查验，总不会个个都看花了眼吧？皇上若不信，不妨叫人来问。

戴有忠沉声说道：府库空虚，百不剩一，臣请皇上亲自移驾查验，便知臣等所言无虚。

皇帝点头称是，当即备车驾前往太仓和承平库。一看之下，龙颜震惊，下谕将承平库与太仓的一干人拿问拷掠，自然无人敢于欺骗隐瞒，不待讯问即供称全系太宰指使，因为财用不足，所以将库中存银提取花用，太仓的米谷亦售与他人……原准备待来年补上亏空，前时却听说皇上将要派人查验，太宰便以瞒天过海之计，商借京师商贾的银两米谷假充库中积存，以备内相公公查勘，一俟查勘验完，库中之物即还与原主。不承想唐大人和戴大人今日忽至，开仓验物，事遂露馅，这一切都是太宰亲自吩咐交待，所以不敢不听命遵从……

皇帝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太宰负朕，殊为可恨！罢其职，归家待罪！

离新春佳节尚不过八九日时，承平库和太仓的事终于水落石出，太宰周如喜罪迹败露，被罢职归家，等候议处。左相唐会之如愿以偿，皇上钦命其主掌政事堂。

周相倒台，政事堂立时将太宰周如喜的罪迹布告于天下，京师一片欢腾，锣鼓鞭炮几乎响彻了一夜。百姓于是都恍然大悟，难怪这物价飞涨，难怪这百物篑乏，原来国中出了硕鼠，太宰是个奸佞，做尽这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坏事，当真是罪大恶极，百死也难辞其咎！

然而京中真正的大欢喜者，莫过于太师陆正己和左相唐会之。

陆太师首告周太宰，却让周如喜以瞒天过海之计逃过一劫，陆太师当时心中还很纳闷，授意陆怀暗中查访，便知此中关节所在，却也并不向皇帝点破，只暗中告诉唐会之留心。

而唐会之本来并不想扳倒周太宰，所谓倚着大树好乘凉，跟柳国老与陆太师相比，周太宰还不算是擅权自专的人物，但是周太宰这一次逼人太甚，他阴使小人在背后挟嫌上告，说自己在太子立妃和太孙受册的两桩事上“心存怨望，意怀不满”，这状要是被他告准了，简直就能要了人的命！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唐会之当要力保自身及家人无恙。

你以不仁，换我不义！唐会之心意已决，恰好这时陆太师送来了箭靶子，唐会之便把戴右相当成箭簇使，张弓一箭便射了太宰一个透心凉。

凡事若不能做绝，则必生后患，周相如今虽然罢职待罪，却难保今后不会东山再起，那时候他若反攻倒算，众人便都难逃他的毒手。陆太师事后的谆谆告诫，暗合了唐左相的心思，况且将一切归罪于太宰周公，也正好可以纾解京师纷扬的民怨，减轻自己肩负担承的压力。

陆太师和唐郡王逮着机会也不肯放过，他们联合了朝中的公卿，奏请皇上，欲将罪臣周如喜下狱问断，并查抄周府的资财以弥补亏空。而御史中丞周如乐掌纠百司，匡正错失，却不能为国辩奸，有负职守，亦应罢斥。

周如乐为避嫌疑，不得不自请归家，待罪避祸。照此情形推断，周太宰似乎注定成为宰牲亭里的牺牲，被朝臣和庶民当作祭品给奉献出去。

面对朝臣们的联名吁请，皇帝却坚决不肯将太宰下狱，也不许可封门抄家，皇上自有皇上的难处，他若严处了太宰，岂不伤了母后周娘娘的心。

国子监虽说早放了年假，可外地的太学生们却宁愿呆在京师，每天热血沸腾的聚在宫门前嚷嚷，要求皇上顺民意，诛国贼，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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