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佘典史敬了张宝官一盅酒,笑道:常言道,欺上不瞒下,大老爷当时因上头催逼得紧,才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找了个替死鬼,胡乱断了这糊涂案子,所以即使明知这李佛奴是如假包换的真胡使,也要下他到大牢里,让他生不见天日……不过大老爷心里终究有些愧怍,到是吩咐牢头禁子们好生看顾。这贼小子,刚下到狱里时,还不肯安生,三天两头的闹腾,逢人便伸冤诉苦,呵呵,他也不想想,皇上钦定的案子,怎么翻得过来?等他呆的时日一长,慢慢的便也不闹了,闹了也没用,谁有闲心肠听他的!
张宝官叹道:如此说来,这人到真是不幸得很!
佘典史说:这世上不幸的人多得很了,金仙坊的百姓不就是么?好端端的过着日子,谁曾想朝廷要他们拆屋让房,太学生虽然上书陈情,可有个屁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块地是你老百姓的?京师到底在天子脚下,这还算好的,皇上给了银子又给了地,要是在偏远州县,吓,大老爷就是土皇上,想怎么的就怎么的,这天高地远,皇上朝廷又那里问得着!嘿嘿,不说这些,喝酒,喝酒……要是不办这趟差事,咱们手头也没这许多银子花,这可托的是朝廷和皇上的洪福。
张宝官和那京兆尹一样,心中到底有些愧疚,要不是因他之故,李佛奴当不至落到这步田地,不过这也是他时运不济,他若好生呆在公主的别业里,又岂会吃这许多苦头。
张宝官有时负手闲看囚徒们忙碌,待看到李佛奴,总觉得他脸色愁苦,神情郁郁,时不时的叹气发呆,张宝官却也于心戚戚,便时常把些吃不完的酒肉,让他拿去享用,算是打个牙祭。每当这时,那佘典史便在一旁笑:这些贼囚囊子,给颜色上脸,大人可别惯坏了他们。
一来二去,李佛奴到与张宝官有几分相熟,他如今是个监工的管头,虽不必做那些粗活杂差,但整日跟在刑徒后面督促哟喝却是难免。那佘典史役使派差很有一套,每日都分派好任务,哪队要是完不成,当场便会赏一顿板子,众人因此有些惧他,出工时都不敢偷懒松懈,所以即使是做管头,也要整日在烈日骄阳下奔走来去,难有歇息的时候。张宝官便想与他攀谈两句,一时也找不出机会来。
这一日上,正是主屋上梁之时,金仙坊忽有贵人驾临,浩浩荡荡的婢仆护卫簇拥着两顶肩舆往工场这边而来,早有豪奴健仆抢在前头开路喝道。那高高的肩舆上,杏黄朱红两色的伞盖下,赫然端坐着宁安公主和南乡郡主。
本来时令一入小暑,宁安公主便带着奴奴、如如这一双儿女及奶娘、嬷嬷还有保义夫人去了城外的别业小住。
恰好南乡郡主赐建在吉祥坊的宅第落成,自然是要广邀亲朋,大开筵席,而这其实都是南乡郡主的意思。她和夫婿许成龙新婚宴尔,琴瑟谐和,日子过得和美兴旺,然而夫婿许成龙的家世到底微贱,自己虽然受封为郡主,列为命妇,但在南都也属新贵,其根基浅,世缘薄,京师里几乎无人识知。所以借着这赐第落成,宴宾会客,人情来往,彼此勾通,正可谓是与京师诸贵家融洽通好的吉时良机……南乡郡主因此很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再说身为主妇的,能在自己家的华厅美屋里大宴宾客,博得旁人一声贤惠能干的夸赞,也算是极荣耀的事。
宁安公主听说后,少不得要携礼回城往贺。宁安公主虽说对忠义郡王这家并不熟悉,不过南都皇亲寥寥,多一家亲戚,便能多一方走动闲逛的去处。况且南乡郡主对宁安公主执礼甚恭,郡主虽说比公主长上一辈,不过论起年纪却反在公主之下,因此宁安公主与南乡郡主之间到也有许多话说。
南乡郡主兴建第宅时,几乎是日日到场督工监造,这赐建之宅是她与夫婿将来起居燕乐的家,因而格外放在心上,所以当新宅落成之时,她自己对于营建起造的这些间架构造亦颇有几分心得,听说燕国长公主在金仙坊的府邸正在兴造,便约请了宁安公主一起来看看,宁安公主反正也闲着无事,就与她结伴同来了。
两位贵人光临此间,张宝官佘典史和工部的一干员郎都赶紧上前觐见,宁安公主于其中只认得张宝官一人,便叫停了肩舆与他叙谈了两句。
张宝官搓手皱眉的只是说:此处尚在营建,多有不便,公主金枝玉叶,岂可屈尊到此。
宁安公主笑道:皇姑长公主的宅第,父皇一直深为关切,身为晚辈且在宫外住着,自然少不得要比别人多费些心。等我来此看过了,回宫时也可顺便说给长公主听。
而南乡郡主因有些经验却把工部的员郎叫来询问:几楹几架?台阶几级?上覆何瓦?门钉横竖各用几列?是不是一切都照了洛都长公主府的模式?
工部的员郎对于这些营造法式到似没有南乡郡主熟悉,支支唔唔的答非所问,这大夏天的,一急便急出了一身的汗。
南乡郡主于是说:长公主的第宅,须不比旁人,诸位大人应该多多留心才是。
那些员郎佐官,面色尴尬,一边擦汗,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宁安公主走下肩舆,四下里信步闲转,举目所见处处都觉得新奇,南乡郡主便在一旁指点解释,那边正在上梁,这大梁一上,屋架子便算弄好了,然后砌砖盖瓦,最后整上门窗隔扇,里外加以油漆粉刷,再添置些家什文玩,装裱些字画屏风挂着障着,把琪花异草的选两盆摆上,便成了一间上好的居室……
宁安公主笑道:听你一说,我也想造两间屋子玩玩。
南乡郡主也笑:公主造屋子有什么费难呢,等动工那日,我自去给公主当役头,保管省工省料还省心。
宁安公主笑:用你当役头,我只怕雇不起……
南乡郡主说:咱们这不是来替长公主当役头么?公主回宫时记着问她讨回工钱!
两位贵人言笑宴宴,一时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张宝官小心翼翼陪在身旁,心里却不住的打鼓叫苦,公主要是与李佛奴打上照面,岂不坏了大事!
回头一看工场中,果不其然,一干囚徒都停了手中的活计,伸长了脖子朝公主这边看来。张宝官骂骂咧咧:这帮贼囚囊子,果然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赶紧冲出去,踢这个一脚,抽那个一鞭,喝道:都给我跪下,低头,不许四处张看,他娘的,想反天了不成!
返身回来时,张宝官却又劝告公主说:这大太阳毒日头底下,公主贵体要紧,再说这里也没什么好瞧的,公主和郡主请颐养贵体,返驾归府才是。
宁安公主还没有瞧得尽兴,再说她和南乡郡主头上有人给张着伞盖,身边也有侍女在打着罗扇,因此也不觉得太热,便说: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们在此看看便了。想不到这起屋造房原来竟有这般热闹。
那佘典史这时搬来两张椅子,打躬作揖的说:两位娘娘宽座,请恕小的们侍候不周。
宁安公主和南乡郡主都有自带的交椅,自然不会去坐这看上去满是脏污泥垢的椅子。
那佘典史拍不成马屁总是不甘心,便又亲自去端茶水,却被公主身边的嬷嬷好一阵喝斥:这混汤浊水也配拿来给公主喝么?公主,既然这里都瞧过了,咱们是不是该返驾回府了?
宁安公主道:也不早了,那就回吧。
两位贵人光临之时,刑徒中自然起了一阵骚动,李佛奴这一队本是往各处运送砖瓦木料的杂役,这时一干人也都停下来张望,但见公主和郡主,衣饰鲜明,婢仆成群,仪度气派俨然如天上的神仙,都啧啧的赞不绝口。
李佛奴只怕耽误手头的活计,大声喝骂着让他们开工,那些刑徒笑嘻嘻的对他说:这美如天仙似的人儿就在眼前,一生能看得几回?李管头怎么就不动心呢!莫非李管头是皇上跟前的公公,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
李佛奴大怒,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痛打了几拳,正待赶他们上工做活,众刑徒这会都哄叫起来:哎哟,两个天仙美人怎么刚来就要走了……
李佛奴听了这话,不觉也转头去看,此时正是宁安公主登上肩舆之际,李佛奴转头看时,宁安公主正好俯身低头,李佛奴一时只略略看到她的侧脸。跟着宁安公主坐到了肩舆上,她扭头吩咐启鸾舆的时候,李佛奴看得真切分明,那是一张在他的梦里百转千回了无数次的脸。
然而只是惊鸿一瞥,这张脸就转了过去再也不看过来,李佛奴呆了一呆,“宁主儿……”他喃喃的叫得一声,身子也踉跄着朝前迈出几步,肩舆这时已经抬高启行,宁安公主的背影在自己的目光里渐行渐远。
“宁主儿……”李佛奴顿了顿足,忽然声嘶力竭的吼叫起来:“宁主儿……宁主儿……”嘶吼声中,他泪流满面,状若痴狂。
他想拨足,忽然一个趔趄,身子被人扑倒在地,他奋力挣也挣不脱,只急得双脚乱踢乱蹬,耳边到是听见张宝官急吼吼的在叫:快,快,拦住他!堵上他的嘴!千万别让他惊了公主的鸾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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