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总得先要将人装殓收葬,入土为安才是,妙真和孙淑妃于是哭哭啼啼的去南阳城里买棺材来装殓死者,宁安公主独自在城墙底下守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的哭个不住。这年头发生这样的事也不算稀奇古怪,再说城楼上此时已经灯亮了灯笼,眼见得城门马上就得关了,看闲的路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也都慢慢的散去。
然而就在宁安公主哭得双目迷蒙,心枯神焦之时,城门口踱过来一个人,蹲在一旁将宁安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凑上前说:小姑娘真是可怜啊!我看小姑娘跟这尼姑关系非浅,自己一个人伤心了这么久,想来是渴了吧,我去给你找些水来。
那人去了片刻,果然端来了一碗水,宁安公主仍是在哭,并不理他,那人却说:我也是看你可怜,所以才来帮你,这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小姑娘一个人总不能在这城外守上一夜,这前面有个土地祠,我帮你将这尼姑的尸体搬到那里将就一宿,等明日天亮再说。来,姑娘先喝碗水吧,也好添些气力。
宁安公主只道遇上了好心人,加上哭了半日,口干舌燥,于是不疑有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哪知这碗水喝下去,不一会便觉得天旋地转,昏昏沉沉的只想闭眼……
而等到她一觉醒来,却已经身在卫州城外的一座破窑里了。
宁安公主醒过神来,惊得连声大叫,痛哭流涕,那人呆在一旁,冷眼相看,等她叫累了,哭够了,方才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操在手里舞出一轮精白雪练似的光,口里冷冷笑道:看你细皮嫩肉的,怕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遇到爹爹我也是一场缘份,眼下这外头兵荒马乱,你一个小姑娘,怕是寸步难行,不如跟了爹爹我一路结伴,要是识相呢,就要乖巧懂事,那自然少吃许多苦头,要是撒泼不乖,引得那不三不四的人来,嘿嘿,爹爹我的这把匕首可不是吃素的。老实说咱不想要人的性命,咱手头缺的是银子,你听懂咱的意思么?咱这叫盗亦有道,所以先把丑话跟大小姐说在前头!
宁安公主这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强盗歹人,当下战战惊惊的讨饶求情: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丢到宁安公主面前,大笑道:老子又不取你性命,你怕个毛!你记住了,我不是什么大王,我是你爹爹!爹爹我叫做张阿四,你是我乖女儿便叫做张小红,爹爹我瞧你小模样还生得不错,还指望咱小红闺女能买上一笔银子……喏,这些东西你先拿去吃了,等吃饱了,睡足了,明儿跟爹爹我上京去。
宁安公主浑身颤栗,流泪哀求道:吾乃天家女……求求你送我去金陵……
这话尚未说完,宁安公主脸上已挨了四五记耳光,打得她口鼻流血,眼冒金花,那张阿四边打边骂骂咧咧:老子管你什么天家女、地家女的!你就算是当朝的公主,落到老子的手里,就得给老子记住,老子张阿四就是你皇帝爷爷!就是你亲生老子!快,快喊一声爹爹给老子听听……
张阿四这几巴掌,彻底打懵了宁安公主,也打掉了她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她几乎完全绝望了。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在她身上动上一指头,只有张阿四的这几巴掌,打得她晕头转向,打得她从天上跌入了地狱。她要么宁死不屈,要么就苟活在地狱里,并且努力活得好一些。
宁安公主呜呜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哭够了也哭累了,那张阿四才道:你遇到爹爹我到是一桩幸事,有我一碗吃的,就少不了你那一口,你今天认了我这个爹爹,爹爹自然会好好待你,就是卖,爹爹也得给你找个好人家……日后你不也有了依靠不是!
宁安公主眼泪流尽,心如死灰,当下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爹爹!”
叫出这一声之后,宁安公主到好象释然了。她母亲死了,她的父皇又远在金陵,淑妃娘娘、福姑姑、贵人娘娘还有妙真了缘师父她们也都走散的走散,分离的分离。独剩她一个年方十四的孤弱女子,沦落到如今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地步,而她又能怎么着?她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上天去安排,而眼前的这个张阿四现在就是她命运的主宰。
“嗳,乖,乖丫头,从今往后,我是你爹爹!你就是我的乖女儿张小红。”张阿四很是欢喜,絮絮叨叨地说:“你爹爹本不是坏人,只是这年头,好人活不长久,坏人反到活得滋润……丫头,你先吃些东西,等吃完了,咱们父女还要赶往洛都去……”
宁安公主认了命,天下之大,仿佛已经没有她这个落难公主存身的地方,人海茫茫,她将如飘萍追随逝水,流落到哪里便是哪里。反抗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玷辱了自己的尊贵,换来更多些的挨打受骂。
宁安公主哆嗦着打开面前的纸包,包里有两张饼,还有一些喷香肥腻的猪杂碎,宁安公主一边流泪,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直到把两张饼和猪杂碎吃得点滴不剩。
这是她从躲进大悲庵后,第一次吃到的荤腥,可怜她在大悲庵的地窖里,夜半做梦,每每都会梦见过去在洛都吃过的那些好吃的菜肴。所以今天的这一餐,不但猪杂碎是出奇的美味,就连大饼也是分外的香甜。
这往后宁安公主和这个张阿四便以父女相称,两人结伴往洛都去。
一路上,宁安公主很是乖巧老实,她干脆成了一个闷嘴葫芦,没有言语,更没有笑容,脸上整天都是一副木然呆滞的表情。
张阿四到是常常跟她说话解闷。慢慢地宁安公主也就了解到眼前这个她叫“爹爹”的汉子,原来是洛都镖局里的一个镖师,专做押送银钱宝货由南运北,由北运南的营生,自从这国有二主、地分南北之后,镖局便再无生意可做,只得关门歇业,镖局雇请的镖师失了糊口的活计,也都云游星散。
张阿四老家本在襄阳,原想转回老家投亲靠友,找找门路,谁知战事突来,汉水竟成了天堑,不但有家难回,竟连家乡的亲人都给驱离了故乡,张阿四急于寻找老娘,可是人海茫茫,哪里找寻得到,没奈何大哭一场,只身来到南阳。这时身上的盘缠已经用尽,只好将随身带的祖传宝刀当了十几两纹银,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正筹思无计,却在南阳城门口见到孤弱无依的宁安公主,正守着一具尼姑的尸体哀哀痛哭。
张阿四开始也是感慨了一番,然而看到小姑娘容貌清秀,举止娴雅,想想乱世之中,这样一个单身小姑娘,无依无靠,无异于羊入狼群,与其被别人糟踏,到不如自己拐来卖之……
张阿四说起自己四处遍寻老母不着,想这兵荒马乱,怕是凶多吉少,说时悲伤难抑,也是抱头大哭,宁安公主跟他同病相怜,自是陪他同哭一场。
张阿四哭过之后,却是一声长叹:这也是人穷志短那,想我张阿四,往日押镖走道,人前人后,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虽不敢说路见不平,拨刀相助,但这种肮脏勾当,那是决计做不出来!唉,但要是有一份活路,我又岂能做这丧天良遭天遣的事来,丫头,你放心,爹爹我一定替你寻个好人家,这往后咱们父女还要来往走动不是。
张阿四虽然将她诱拐,总算还是天良未泯,一路上未再打骂,说话也都是和颜悦色,买些吃喝也总少不了宁安公主的那一份。
宁安公主也不象开始那么惊慌惧怕,有时候也会跟张阿四说上一句两句,只是对于自己的身世,宁安公主一直守口如瓶,从不曾吐露过一字半句,张阿四问她,她也只说姓李,家住房州,渡河北上时与家人走散……张阿四要是追问,她就抽抽咽咽地哭,哭得张阿四也跟着难过。
这样走了十来日,终于走到洛都市上。
在洛都的这几天,宁安公主跟随张阿四走遍了大街小巷,有时候走在里坊街巷远远的就能看见高大的皇宫内城,宁安公主这时会感伤而泣,但也仅仅是感伤而泣。
那里现在已经换了天子,早已不再是她的家了!她的家在千里万里之外的江南,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江南,她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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