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这便直了身子,堆起有些客气的假笑问道:“敢问云老爷,要见陆风是为何事?”
云秉之看着这个明知故问的白衣少年,竟突然有些发愣。他不发一言,过了一阵,才缓缓说道:“陆少侠可当真是一点不怕?”
“怕。”陆风老实回道,“只是今天云老爷既然来信,晚辈总要来道一声歉的。”
“哦?”云秉之眯起眼睛,慢慢问道:“那如若云某今日不给陆少侠捎信,陆少侠这便直接走了?”
“那是自然。既然结下了梁子,没理由自个儿送上门去不是。”小陆少爷并无愧色,亦不倨傲。
云秉之脸色不动,心中却是有些惊诧:这陆风,居然竟是一点不像刚刚得罪了自己的样子。想天下多少江湖人,只要自己甩个不算好看的脸色,就会全部吓得瑟瑟发抖,再也没了平日里那一丝一毫的侠气。这小子倒是稳得住,完全看不出才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反而……反而像是那朝中贵臣,心胸之宽,气府之深,哪里像个年轻人?
陆风笑笑,继续说道:“若是云老爷想要责罚在下,那也是合情合理。不过……”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林大小姐,说道:“不过嘛,凡事总要讲个理字。若非晚辈认为云老爷应该是个讲理的人,晚辈今天也不会来。”
他顿了顿,笑容不减:“云老爷,您说是吗?”
云秉之不由得露出苦笑,心想,好一个后生晚辈,竟是一番话就将自己的嘴巴堵死了。他这样一说,若我云某人还要强行为儿子出那一口恶气,岂不是落人话柄?
不过这位云老爷毕竟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不疾不徐开了口:“这么说,陆少侠是觉得你有理了?”
“正是。”陆风毫不退让,回道。
他这一句话可就不可谓不失礼了,惹得云秉之挑了挑眉头。而陆风身后的林睿儿和唐英,即使都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毕竟年纪还不够大,总是多少有些发怵。
“那云某人便来听听陆少侠的道理。”云秉之走到亭子一边,坐在了石椅上。
陆风便直接说道:“道理分先后。我打伤了府上公子,自然有错。可是若是贵府公子欺人在先,便是贵府的不是了。”
他让过半个身子,手向着林睿儿的方向一摊,说道:“若是贵府公子肯出面向我这位朋友真心诚意地道个歉,赔个礼,晚辈自然会为出手伤人一事,给云老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哦?那你打算如何答复云某?”云秉之眯着眼睛,问道。
“贵公子是人中龙凤,代价自然怕是小不了。”陆风笑道:“不如……就留下陆风打伤贵公子的左手如何?”
唐英和林睿儿闻言大惊,急忙上前几步拦住陆风,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那云秉之却是摸了摸有些圆润的肚子,不言不语,似是在心中权衡利弊。
陆风拨开满脸焦急之色的唐、林二人,拱手一礼问道:“云老爷认为如何?”
这一礼,却让陆风腰间的某样物件儿,露了出来。
云秉之看到陆风那悬于腰上的淡色玉佩,竟是再也藏不住城府,满面惊奇,自语道:“姓陆……姓陆?”
陆风三人看到云秉之的神色,有些奇怪,都停了嘴,纳闷地看着这位云家之主。
云秉之勉强稳住心神问道:“陆少侠,请问你出身何处?”
“额……”陆风一下子有些懵,却也老实回道:“不瞒云老爷,晚辈出身苏州府。”
“天意,真是天意。”云秉之闻言顿时有些泄气,又有一些安心,便道:“原来如此,想必府上令尊,是陆巡老陆老爷吧?”
这下倒是换成陆风一行三人愣住了。陆风奇道:“正是。莫非云老爷与家父认识?”
“哎。”云秉之保持那有些奇妙的神情,长出了一口浊气,说道:“三十多年前,我曾经去京城行商,却无意中冒犯了某位权贵,弄得差点客死异乡。正是令尊,老陆尚书救了我一命啊。”
“这……”陆风语塞,却是在心里偷偷腹诽老陆老爷道:老爹你也太不仗义了,有这么一个富可敌国的旧识,也不早点和我说。若是我知道有此一茬,岂不是可以早早省去了许多麻烦?也不至于弄得眼下如此尴尬啊……
“罢了罢了。”云秉之终于是卸下了那一副商人的脸孔和城府,无奈笑道:“本来这次给你们捎信,也没打算追究我那彬儿的事情。说起来,还是怪云某人疏于了管教,才酿成了此番大祸。今日听了陆少侠一番道理,倒是还真让我云某人学到了一些。”
陆风只是微笑摇了摇头,云秉之却仍然笑道:“好一个道理分先后。”
他点点头,又看向唐英和林睿儿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他径直走向林睿儿,弯腰一礼道:“云某人先替我那不孝儿,向林姑娘道歉了。”
林睿儿本来还有些不快,可是看到这样一位天下闻名的云家家主竟然如此轻易地低了头,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只得摆了摆手说:“这件事情跟云老爷没有什么关系,万不必如此。”
“林小姐此言差矣,这出手伤人的正是犬子,怎么能说和我这老头儿没有关系?”云秉之说道,“可我云某人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好借花献佛了。”
他笑笑,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林睿儿。
林大小姐虽然尚且还有些疑惑,但也还是伸出手,接了下来。只见那物件竟是一个巴掌大的玉牌。只是这玉牌虽然看上去材质上乘,却没有任何雕刻,没有刻字,更没有雕画。
林睿儿有些不解,问道:“这是?”
云秉之哈哈一笑,说道:“其实,早在几位刚刚入城的时候,就有一个人,托我将这个转交给林小姐了。”
陆风闻言也笑道:“敢情云老爷今天根本不是来问罪的?”
云秉之说道:“问罪不敢。只是原先云某人也根本没想到,诸位居然会和犬子有了交集。不过幸亏诸位没出事,不然云某人还真不好交待了。”
只是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其实陆少侠昨晚在鄙府门前一战,云某人是从头到尾都看着的。本想着若是陆少侠落败,云某人自会出面说话,犬子总不会下重手,只是没想到……”
看着云秉之脸上有些忿色,陆风却是点点头,心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说话。
林睿儿将手里的玉牌看了半天,插嘴道:“敢问云老爷,托您把这玉牌交给我的是什么人?”
“林小姐,这可并非是云某人故意卖关子,”云秉之一改脸色,笑道:“只是那位托付玉牌之人对云某人说过,那人的身份决不可泄露半分。待林小姐日后遇到此人的时候,那人自然会揭开谜底。”
林睿儿听完,也只是继续沉默地盯着玉牌,并未继续开口说话。
云秉之对着陆风继续说道:“陆少侠,说句心里话。虽然这一次彬儿在陆少侠手中吃的亏,全是他咎由自取,而且长远来看,应该也多少有些好处。但彬儿毕竟是我云家的独子,虽然眼下知道了陆少侠是陆巡老陆老爷的儿子,但也不能就全不给个说法。”
他盯着陆风眯起眼,一副老奸巨猾的神情:“我只想问陆少侠一句话,陆少侠若是不吝赐教,犬子之事,也就罢了。”
陆风原本想问——那如果我不说的话,云老爷又想如何?但是转念一想,这种话说出来虽然快意,但是其实是一句废话,便笑道:“云老爷请说。”
云秉之深吸一口气问道:“陆少侠的剑法,可是师从莫老先生?”
此句一出,陆风倒是面不改色,身边的唐英却是大吃一惊,赶紧问道:“莫非云老爷认识……认识莫问老先生?”
云秉之愣了一愣,却没想到这问唐英公子会率先抢问。不过他瞬间定心下来,问道:“哦?唐公子也认识莫老先生?”
陆风笑笑,站了起来,正巧拦在准备说话的唐英之前,恭敬回道:“云老爷为何有此一问?”
“呵呵。”云秉之轻笑一声,摸着他那圆鼓鼓的肚子说道:“云某人虽然不懂武功,眼力却还凑合。昨夜陆少侠用的剑招,和莫老先生的剑法有些神似,故才有此一问。”
陆风继续说道:“晚辈的剑,并非传自您口中的那位莫老先生,更也从来没见过那位先生。”说完,他偷偷暗想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哈,我真没见过莫先生,也不是跟他学的剑,只是跟他弟子学了三招而已,可不能算是撒谎。
“这…”云秉之稍稍有些语塞,随即恍然大悟道:“陆少侠请勿误会。云某人曾经有幸在数年前与那莫老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并无深交,却也相当钦佩先生的剑术与为人。只是觉得陆少侠与那莫老先生的剑法有些相像,故而好奇一问罢了。既然陆少侠不认识老先生,那想必便是云某人误会了。”
陆风心想:好个老狐狸,不愧是大靖第一商,若他和莫老先生并无深交,为何有此一问?还专门把昨天两个晚辈之争拿出来讲?
云秉之却也在心中腹诽道:这个年轻人也不简单啊,看着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城府。相比之下……他身后那位唐英公子,却是不怎么样了。不过如此看来,这两位难不成还真与莫老先生相识?
云秉之打定注意,继续说道:“两位有所不知,早年云某人与莫老先生相遇之时,曾经受到老先生嘱咐,要交于他的传人。”
陆风刚刚想回“晚辈真不认识莫老先生”,心想把这茬赶紧搪塞过去了事,省得又出乱子,却被唐英拉住肩头。他看了看唐英,有些犹豫不定。
云秉之却不在意两个年轻人的眼神交流,自顾自说了下去:“莫老先生说,他这辈子没几个人认识他,如果将来遇上了认识他老人家的年轻人,多半是他的传人。”
他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陆风说道:“老先生跟我说,若是遇上了,便托云某人捎一句话——说是那最后一招,其实早就传授给你了。”
唐英心下震惊。陆风也是有些愣神,只得拱手一礼说道:“多谢云老爷。”
云老爷点点头,心想:莫老先生,你的传人不错,青出于蓝啊。看来以后真是年轻人的时代咯。只是我那儿子,哎。
之后,陆风又不着边际地和云秉之闲聊了几句,再也没有了心思,最后拱手说道:“云老爷,晚辈还有事再身,这就不再叨扰了。”
他想了想,又认真加了一句:“麻烦云老爷对小云少爷传句话,可以吗?”
云秉之看了一眼陆风,点了点头。
陆风略作思索,说道:“论剑尚欲心先正,学道宁容气不平。在下并非劝你向善,只是恶人也有恶人的道理,不是光有拳头就可以的。”
云秉之点头道:“云某人记下了。”
陆风三人各自行礼而去,只留下云秉之一个人站在五里亭,朝着陆风一行离去的方向发呆。半晌以后,他有些失笑,暗暗道:“彬儿啊,人人都说你是天才,怎么今天你老子我反而头一回觉得,我生出来的是个蠢材?”
他摇了摇头,又道:“哎。养不教父之过啊。”
————————
————————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