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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陈年旧事

人人都有选择权,但弱者只能选择过程,只有强者才能决定结果。作为这茫茫乱世中的一叶浮萍,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更多地关心自己的生计,关心能否吃饱饭,穿暖衣。

甚至,只是活下去。

入夜后,一弯残月在阴云的笼罩下,散发着黯淡的光。空气中一反常态地弥漫着些许雾气,与西北干燥的气候格格不入。月光透过重重雾气,只余下微弱的朦胧白光,看上去有几分阴森恐怖。

浓雾遮住了月光,却遮不住墙外传来的模糊的惊喝声,惊扰了全家人的美梦。

“马超来屠城了,快跑啊!”

“快跑啊!马超屠城了!”

父亲姜冏年轻时多年的从军经历磨炼出的敏锐听觉在此刻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第一个意识到,危险来了!

不及细想,父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略有些粗鲁地摇醒母亲。两人随手披上白色短衣,紧接着费尽力气将受到惊吓吵闹不止的妹妹紧紧绑在父亲怀中,外面罩上一截灰色断袍,冲出房门。

来到院中,父亲顺手绰起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正待要叫醒我,却发现我早已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身着单衣,脚穿草鞋,腰间还悬着一柄短剑,做好了一切逃难准备。

母亲没有带一丝金银细软,一是来不及,二是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是在慌乱中,取了一块白色丝帛塞入怀中。

推开房门,父亲护着怀中的妹妹和我们母子二人,开始了逃命之旅。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我们甚至没有留恋地回头多看上一眼。大家都明白,早跑一秒,便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我们一路向北逃去,那里是凉州兵户的聚居区。马超控制陇西之后,也收编了不少原先凉州的兵马,所谓投鼠忌器,对兵士的家属进行屠戮,军中必然大乱。同时,北城还是屯粮所,设有两个粮仓,是马超军队的军粮来源,无论他再如何疯狂,都不会做出自残行径。思来想去,那里定是最安全的。

但是这一路上,头戴银盔、身披马家龙纹白披风的西凉兵士随处可见,倒像是比其他方向更多。他们如同恶魔一般,神情冷峻而狰狞,到处烧杀劫掠,即便是妇孺也毫不犹豫地下杀手。冀县城内顿时火光冲天,惨叫声此起彼伏,一副人间炼狱景象。

我们根本不及细想为何城北的西凉兵马反倒更多,更无暇去思考,本应是马超出城去偷袭杨阜、姜叙的一个夜晚,却忽然变成了马超对自己根据地冀县的疯狂屠戮。

我们只想活下去。

父亲领着一家人东窜西躲,专拣人少的小路走,小心翼翼地奔向北门。父亲虽然武艺不错,沿途却毫不恋战,没有主动发起过进攻,只是被动地杀了三五个拦路的西凉兵。他的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性命,一旦陷入缠斗,随时可能被包围,那样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有着以往行军作战的经验帮助,我们一家四口在父亲的庇护下像是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似的,躲开了层层兵马,不消半个时辰便已逃出北门外,直奔姜家村外渭水上游。

那渭水上游河边有一户渔家,姓何,本是父亲的老部下,当了十几年的亲卫兵,武艺颇为不错,很是值得信赖。只是后来他夫人患上了肺病,家中孩儿年纪也还小,娘俩都需要人照顾,便辞去了军中职务,来到这河边做了一渔民。每日靠着捕鱼谋生,再加上我们家时常会去接济一二,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我们都知道,到了他那里便彻底安全了。

月光稀薄,浓雾弥漫,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张目四望,一片漆黑如墨。也许是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又或是紧绷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河边小径,我却不合时宜地扭伤了脚。脚踝瞬间肿成了猪蹄,一落地便钻心得疼,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父亲还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况且怀中已绑束着妹妹,只有靠母亲背起我继续逃难。

不知疲倦的奔逃不知持续了多久,父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由于两家人常年来往,这条路父亲早已走了无数次,此时他已凭经验判断出,渔户家应该是在几百米之外了。

正暗自庆幸脱难在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却将我们无情地拉回到了现实。父亲引着一家人像狐狸一样飞快地溜进了河边的苇子丛中,小心地隐蔽起身形,自苇子缝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瞄去。

只见黯淡月光下,迷蒙雾气中,隐约有张熟悉的面孔渐渐出现。几乎是到得眼前,父亲方才透过迷雾辨认出那人恰巧是他的同僚——马遵。那时马遵是郡守府的五官掾,掌管春秋祭祀,地位与父亲的功曹史不相上下,只略低半级。两家人同住在北城,相隔不远,平日里多有来往,私交很是不错。

此时马遵孤身一人,身后并无人跟随,骑着匹马自对面疾驰而来,看情形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父亲看到来人后,悬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来者既不是西凉兵,其身后也更无其他追兵,便放心地自苇子丛中冒出身形,招手高呼其表字:“恪行!恪行!”

马遵疾驰而过,其间偏头向苇子丛中瞟了一眼,并没驻足,怕是在浓雾中没辨认出父亲来。策马冲过几十米后,那一人一骑方才忽地停住脚步,调转马头奔来。见到父亲后,马遵下马便拜,情绪激动,抬手指着河边的那片榆树林,语无伦次地求父亲去搭救太守赵昂。父亲虽没完全听懂,但从那颤抖的手指和音调中也能看出太守赵昂正遭逢大难。

一边是自己同僚上司,一边却是骨肉至亲,重要性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为了搭救同僚,便置自己的亲人于危险境地,显然颇为不智。但看到眼前这位好友那悲怆的眼神,紧咬的嘴唇已有丝丝血迹渗出,再铁石心肠之人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更何况父亲本身便是性情中人,多年来太守对他提携甚多,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搭救。略作纠结之后,便应下了此事。

计议已定,父亲掀开怀中那截灰色断袍看去,妹妹倒是无忧无虑地进入了梦乡。再看母亲背负着我,已是压弯了腰,再难承担多余的重量。见此情形,父亲只得紧了紧绑束着妹妹的带子,一跃而上,与马遵同骑一马,奔那榆树林而去。走前又伸手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河边,叮嘱再三。

幼小的心,总是难以承担离别,哪怕只是瞬间,也会担心瞬间变为永恒。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哭闹了起来,久久不愿离去。母亲强忍着离情别绪,紧紧背着我,又奋力前行了数百米。

黑暗之中,一间茅屋隐约浮现。

母亲背着我前去叫门,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一张国字脸上满是胡须,却不杂乱,别有一番沧桑的魅力。见到我们,他并没责怪深夜到访多有打扰,却是满脸惊喜。殷勤迎我们进屋后,叫起他妻子与孩子,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便问起这其中的缘故。

母亲长话短说,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的原委道了个明白,旋即央求何叔前去接应父亲。

这在他心里本就是义不容辞的事,倒也没怎么纠结,只是再三嘱咐我们自己多多保重,轻易不要出门,并嘱咐他妻子好好照看我们母女二人。随后便握起一柄看上去有些斑驳锈迹的环首刀,猛地推开门,风风火火地闯了出去。

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勉强照亮着整间屋子。火苗在蹿腾间,如同刀尖起舞的精灵,淋漓尽致地展示着自己的婀娜,却随时可能会熄灭。

我们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拘束着,心脏仿佛也被拘束了起来,不安的跳动着。

除了等待,只能是等待。乱世对绝大多数的妇孺老幼来说,带来的只有这种无奈。

其间我几度想出去看看,却都被母亲拦了下来,以我六岁的年纪,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何婶拖着病体,一边照顾着四岁的儿子,一边不停地宽慰着我们。

漫漫长夜难熬,在这间狭窄昏暗的屋子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起初很急促,越接近屋子却放得越缓,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直到鸦雀无声。大家的心也随着脚步声剧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大口喘气的呼吸声折磨着敏感脆弱的神经。

是危机降临还是父亲回来了?此刻早已顾不上想太多,强忍着脚上的疼痛,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冲过去推开房门。

眼前的画面,令人此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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