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中的伙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酒案上已经摆满了坛坛罐罐,这位客人容貌短小,酒量却是惊人,看似瘦弱的身材里,似乎蕴含着极大地能量,他不敢违背,只好堆笑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接过酒楼伙计的“竹叶青”,老头拎在手中,摇摇晃晃地朝酒楼外走去,至于酒钱,早有老仆代为付清。
伙计见状,再次摇了摇头,不但主人是个怪人,就是老仆也是位怪人。他从未见过哪家的老苍头跟在主人身后是扛着锄头的。
不过人家既然付了钱,他也不想多管闲事。转过身来便欲收拾碗筷,却见此时的门外早一支队伍执戟停立,眼中尽是杀气。伙计不敢多看,低下头慌慌张张地收拾好,一声不吭地钻进后厨之中。
在众人拥簇下,一位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走下马车。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豫州刺史加建威将军、安丰侯王戎。出身琅琊王氏的他,也是“竹林七贤”之一。
他下了马车,见到刘伶一边喝酒一边仰头狂笑,身后则是一驴一仆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由叹了口气。暗想道:“数年不见,刘伯伦越发狂态毕露了。”
自从嵇康被杀,“竹林七贤”的时代已经算是过去式了,余人虽在,不过挣扎度日罢了。从那时起,他亦遵从家族意志入朝为官,十八年间以不到五十之龄做到豫州刺史,更是在去年独领一军攻占江左,战后受封安丰县侯。
只是这朝政,始终不是他理想中的局面。司马炎解除天下兵权之心久已有之,之前调幽州刺史卫瓘入朝为尚书令,如今又调自己入朝担任侍中。
可惜啊,那些权贵又怎会让自己如意?今日早朝之上,司隶校尉刘毅弹劾自己收受南郡太守刘肇二十五匹细绢。想他王戎出身琅琊王氏,又怎会将区区二十五匹细绢放在眼里?不过是不欲自己坐上侍中之位,借此由头打击自己罢了。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不由想起当初七人齐聚畅游竹林时的美好。如今功成归来,也是解甲归田的时候了。朝堂上的烂摊子,参与何益?
惜乎向秀向子期、阮籍阮嗣宗先后亡故,七贤已去其三,余下四人也是天各一方。如今相约齐聚洛阳城,却不曾想四人尚未相见,刘伶已是扬袂而去。
当初他为河东太守时,刘伶曾经任他幕府参军,所以他与刘伶不但有相交之情,亦有相扶之义。他有心叫住对方,可听到那沙哑的、似乎不带感情而又苍茫激越的嗓音,知道事不可为。只好回过头看向身边家仆道:“山公到了么?”
嵇康既没,余人以山公为首。虽然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让山公声名受损,但他深知山公乃是雅量恢弘的人物,以至于嵇康临死前仍然托孤于山公。
此时此刻,刘伶的声音渐行渐远。王戎不禁叹息道:“寒鸡思天署,振翅吹长音。刘伯伦乃彭城刘氏旁支,尚且有不得志之叹,甸服之外,人才尚能为朝廷所用否?”
一边幕僚正欲禀告,却见不远处一辆牛车缓缓而来,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驾驭着牛车,四位小厮跟在车窗两旁,步行紧随。
牛车上所坐,正是山涛。
二人下朝之后先后而至,王戎迎了上去,对着山涛施了一礼,正要寒暄一番,突然瞧见身后大汉,眉宇之间与嵇康竟有几分相似,不由大惊道:“向闻嵇叔夜托孤于山公,莫非此人便是……”
山涛今年七十有七,早已老态龙钟。在中年大汉的搀扶之下巍颤颤地走了过去,挽起王戎之手,悠悠道:“阮仲荣神音天成,数年不见,不曾想技艺竟又精进,你我且进去倾听一番,莫让仲容久等了。”
见山涛有意避而不谈,王戎心下顿时明了。自从嵇康因忤逆文帝被钟会诬陷而死,身为其子的嵇绍一直不得出仕,十八年来被山涛留在身边亲自教导,眼看着其已年届三十,想来山涛想要在致仕前为嵇绍铺好路子,这才决定带他前来。
他心中感慨,曾经七子同游竹林,他年龄虽小,亦与嵇康相交二十年。山涛更是对嵇康倾心相待,评价他为“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只可惜,当初理想高企,恃才放旷的七人终究没有在这个世道中大用。
想到这里,便觉得山涛挽着他朝着“鹊桥仙”中走去,耳边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段和静清远之音:
鱼丽(同罹,遭遇)于罶(liu,笱,竹篾编成,捕鱼工具),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
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这首诗歌,乃是《诗经·小雅·鱼丽》。自古宴客,先歌《鱼丽》,赞佳肴之丰盛;次歌《南有嘉鱼》,叙宾主绸缪之情;最后歌《南山有台》,极尽祝颂之能事。
闻弦歌而知雅意。此必是阮咸知道二人已到,故歌《鱼丽》以致意。山涛摇了摇头,轻笑道:“城南鹊桥仙乃茂先幼子所置,今日仲容反客为主,无奈不可乎?”
龙湖注:甸服,指京城五百里之内,泛指一些重要大郡及其周边。
比奇屋 www.biqi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