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大队召开了各队青年点新老知青全体会议,会场很肃静,由大队书记传达这次招工的上级指示精神。付书记坐在台前,姿势很不规整,他仄着身子,右手肘托着长长的下巴,干咳一声,说:“知识青年们,这次招工嘛,分配名额都已经下达了,由你们各个青年点先自己评选,然后由贫下中农把关,领导做决定。往常招工,下到大队的名额都是蹦星几个,闹得我们当领导的,工作很难做。对这次招工评选,上级的指示精神是评那些表现好的,经得住考验的,可是,还要留一部分表现特好的青年骨干,在农村继续发挥作用,比如像葛永辉,洪玉美这样的广播有声,报纸有名的先进青年。当然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取消他们当选的资格,他们比谁都有资格。这次招工,我只一句话,被评选上的,走者开心,没被评上的,应当安心,争取下一批嘛。以前,知识青年这块儿工作都是由郑书记来抓,我没稀得管,告诉你们吧,谁要是东家进西家出上蹿下跳拉关系送礼的,这样的不选!在这里,我郑重声明,谁要是往我家送礼,我绝不吃这一套!以前怎不往我家送?还真把我当副书记了……。”
我细心听他继续讲,“公社对这次招工评选,指示很明确,首先由青年点评,然后交贫下中农把关鉴定,主要评选对象是奋斗在广阔天地里的知识青年,要以他们为主,大队的意见嘛,跟公社一样。”他说着,便从兜里掏出四团与我相同的鉴定书,像赌徒押宝那样举过头顶往桌上一拍,道:“这是我收到的临时工单位开得鉴定书,什么玩意儿,没有缺点,净他妈的优点。”
我处心积虑,努力跟大家搞好关系,招工评选就要面临了,晚上,我饿着,没有吃青年点一粒粮食。洪玉美说:“张劲,你来青年点儿咱都一家人别不好意思,吃过了没?”我知道这都是客套话,本来点儿里已没甚东西可吃,让我吃西北风吗?
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还有三位同学,想必心情也一样,都趴被窝里想自己的心事。小庞不甘寂寞,知道大家都睡不着觉,便毫无忌讳对我介绍尤彪子和小钱的一些事情。他说,“别看尤彪子人高马大,其实这人是纸老虎,打架稀熊。小钱是个二·一子,毕业前,我们去大众澡堂洗澡,他晚来了一会儿,进门就嚷嚷‘这是男堂还是女堂子?’吓得那些光腚的男爷们,都下饺子般扑嗵掉进澡堂子里,真是害人不浅!”这两人听着,都哑么悄声没敢反驳。
小庞好摔跤,我随时当耙子让他像口袋一样往地上摔。小钱能吹两下笛儿,我就教他如何变调,及各种技巧。小许,小徐爱唱歌,问我学简谱,还问五线谱上面那些蝌蚪蛋子样的音符什么玩意儿?我都一一解答了。这些新青年,只要有人在评选中把我的名字提上去,还是有希望的,对那个付书记说的话,我也可大声说一句,“不须放屁!”吴学亮说:“张劲,你想玩虚的不是你的本性,万变不离其宗,你还是省省吧,付书记说的话你还没听明白吗?就像打扑克你出牌他给毙了一样,你还做什么美梦?”
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朔风掺着雪粉及沙土呼呼地刮,我冷极了,又很饥饿,裹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毫无目标在山路上行走,忽然见一对对绿色的光亮在游动,不好!那是一群恶狗的眼睛,“滚!离我远点儿!”畜牲们非但不躲,反而朝我狂吠猛扑过来,我拢不动腿了,猛然一惊,醒了,天已放亮了。这个梦像是吴学亮托给我的,不是美梦,是噩梦。我坐在炕上沉静了很久,想着那个不好的梦。
待青年点安桌准备开饭时,我溜了出去,到大队小卖部,见没开板,绷紧衣服抄着手等了一段时间,天太冷了,还是走走吧,到城里去打发这一天,反正到晚上回去参加招工评选也不迟,这可是决定人的命运时刻,我要去吃点儿好东西,希望有奇迹发生,由老天爷来评定,“谁要肚里没好嚼物的不评!”
我一路走着,思衬着,一种不好的意念在心底处油然而生,当时把鉴定书交给付书记,为什么不这样说?“付书记,这是我在干临时工期间工人阶级给开得鉴定。刘玉秀也看过了,叫我拿这玩意来找你,用不用把她叫来当面跟你说说?”他听了,一定会谨小慎微的决不敢在会场上大放厥词散布那些对临时工不利的话。这只是一闪念的想法,又怎能这样做呢?况且,他若真的叫我去把刘玉秀找来当面说说,情何以堪?
不觉,我来到城墙边了,这墙是四百多年前明朝建的,是卢燕华说的。时已近中午,我走进一家包子铺,那里正开着锅,打开笼屉热气腾腾,油亮亮的包子,卖一两粮票一毛钱一个。我买了一大盘五个,另外服务员还给加了一碟蒜酱。我一连吃了三个,再也吃不下了……。
我把剩下的两个包子给打了包,准备留晚上吃,走往返路上,我想起了很多很多,那两个粽子,与老牛头一个,我吃一个,在青年点同学们聚一起下馆子时,卢燕华也只吃到三个包子。
南山坡上,那方草坪已经枯萎,失去了绿,只有积雪。我找到了那块熟悉的地方,在那儿插上三支香烟,点燃,把包子也放在那儿,待烟燃尽,天已放黑了。
招工评选就要在青年点里拉开帷幕了,应选的同学们都在炕上正襟危坐。大嘴子主持会场,他干咳一声,说:“呣今天来你们青年点,就是主持这次招工评选的,呣也知道,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使,谁叫呣是贫协组长呢?呣是代表贫下中农,代表生产队领导班子,来坐阵的,嘿!嘿……”他咧着大嘴笑了,接着,说:“他们想脱清腚,反正呣都给代表了,谁要是回不了城,可不能怪呣一个人。这次招工的规则呣也不重复说了,大队领导不都说的挺明白的吗?就按这个路数走!呣的意见嘛,这次招工不管谁走谁留,一句话,走者不要太欢心,留者要安心,往后招工的机会有的是,这次走不了,不是还有下次嘛。好了,呣也不多啰嗦,按照付书记的意见,评选开始吧。”
全场登时静了下来,并且静的可怕,仿佛同学们每个人怀里都藏着个兔子,相互都可听到“嘭,嘭”的动静。寂静了许久,募地,洪玉美举手发言,“我选邹红!她在工作中积极肯干,下乡三年来对保管员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被生产队称为红管家,这次回城,应当她先走。”大嘴子说:“好!选出一个,大家举手表决!”“唰”地一下,全体通过。接着,邹红举手开言,说,“我选洪玉美,她是我们点长,管理青年点有条不紊,还是工产党员,妇女队长,工作中任劳任怨,带领妇女们挑沙换土打造良田,像新一代的铁姑娘,我选她!”又是“唰”地一下,全体通过。
全场活跃开来,大嘴子道:“女生都选出来了,男生那面可别没动静,大家都可发表意见。”小徐选葛永辉,说:“葛永辉是咱全公社的知识青年学习榜样 ,还是大队副书记,我选他。”接着,尤彪子选了吴学亮,都是全体通过。小钱要开口说话了,他把手举得老高,我屏气凝神……,他说:“我有一个想法,想提一下,不知该说不该说,嗯,……咱点儿数于喜奎岁数大,这次招工,是不是能优先考虑一下他?我选于喜奎。”
真料想不到,这小子丧失良知,嘴偏的那么厉害!我浑身凉个透。再瞅瞅其他人,仿佛一时间都成了哑巴。我注视着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大家均不理不睬,缄口不语,像是怕再乱说话会被掌嘴那样。我简直要哭。大嘴子迫不及待发话了,“好啦!大家还有什么话说?没有就到这吧。今天评选会,开得很成功,可就有一点,咱点儿本来就分了两个名额,一下子选了五个,这就给呣贫下中农出难题了,我们还得要筛选一下,选出两名表现突出的,报到大队,审批了,这才能领到两张回城表,是谁的,发给谁,才算真正回城,不该是谁的,想都别想,那叫痴心妄想。
散会了,我犹如一只孤燕,在广阔天地里,飞不起,完全被排除了欢乐,幸福之外。我像一个手持豆腐票,排队买豆腐的一个弱者,当豆腐快卖完时,由于秩序混乱,经不住人们哄抢拥挤,便被挤了出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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