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后,在门外转了不下五十圈的于得水,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敲了那扇,自打二位主子回来后,就再没传出过动静儿的门。
他当然知道二位主子一早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可……
就连他昨儿个偷偷去瞧少主子,都要抹上一会儿眼泪的,女主子这做娘的,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儿反应?
除了女主子生了爷儿气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
可不?
就连他于得水的智商,都看得出来那地道的工事没有个三五个月根本挖不出来,更何况是女主子?
以她的精明,怎么会猜不出来爷儿根本一直都有少主子的消息?
恁是女主子平日里瞧着恁顽,也不是个热乎人儿,可说到底少主子也是她身上活生生掉下来的肉啊,她是不说不念,可怎么能不忧心着急呢?
别说是她这个做亲娘的了,就连他于得水前些日子来归化的时候,刚刚得知原来主子一直都有少主子的消息时,心里都是有不平的。
他不恨爷,只是心疼那自出生以来,没被爹娘宠过一天,吃尽苦头,如今又落在贼窝,九死一生,却从不怨恨的孩子。
哎……
“进来吧。”
屋子里面终于传出了回应,于得水赶忙推门进去,扒着眼儿瞄了一眼那盖的严实的床幔,装作无事的掐着尖嗓子道:“新来的厨子才做了白玉糕,瞧着模样恁好,要不要奴才给二位主子端来尝尝?”
“我不想吃。”床幔里传出了小猴儿有气无力的声音。
于得水丧气的挤挤眉,心道:果然,女主子生气了。
“要不然奴才叫人煮些蟹肉粥给主子端来,昨儿新送来的鲜活的蟹子,好着呢,奴才刚刚厨房里头瞧见了,不比咱们京中的小呢。”
“不想吃。”床幔里又一次传来小猴儿没劲儿的声音来。
于得水那并不曾上年纪的脸上,愁苦的生生堆出了几道褶子。
哎……主子爷儿,奴才是真帮不了你了。
“那奴才就不饶二位主子休息了。”于得水躬身作礼,只得转身退下。
“诶,等会儿,谁让你走了!”
忽然小猴儿那亮堂许多的一嗓子从背后传来,吓了于得水一个激灵,以至于他转身的时候,左脚绊右脚,直接给自己绊了个莲花坐。
再抬头一看,于得水的眼睛,登时变成了两个鹌鹑蛋。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个儿真是想多了……
可不?
兹瞧眼么前儿那掀开一个角儿的帐幔里,那二位跟拧灯芯儿似的拧在一起的主子,一副全然还没睡饱的惺忪模样儿,别说他先前所想的生气,恼怒,感动了,压根儿除了困,什么表情都没有好伐?
瞧着二位主子一副今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一切如常的模样儿,于得水在心里忽然同情起少主子来了……
却见床上,那个明显刚从周公宴上回来的小猴儿探出脑袋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吩咐于得水:“去给我蒸一屉包子,馅儿就猪肉大葱…。哦,不,沙葱,要吃沙葱的,多放点儿,再给我煮上一大碗鸡蛋牛奶醪糟——”
“醪糟不行,待会儿得吃药,换一个。”躺在方枕上,搂着小猴儿腰的延珏,眼睛撕开一条缝,懒懒的打断她。
小猴儿噤噤鼻子,“嘛吃不得,酒我都吃了,这点儿醪糟还能中毒身亡不成?”
“换一个。”
“我想吃。”小猴儿坚持,眼珠子里闪着八百年没闪过的饿死鬼投胎的眼神。
“……猪。”
最终,延珏败下阵来,由着她‘糟蹋’自个儿,而他自己则是一个翻身,长腿一骑,骑马似的把小猴儿瘦长条子的身子骑在身下,脑袋往小猴儿脖子一埋,大有包子蒸好之前,爷儿再睡一会儿架势。
果然,床幔在于得水还没从地上爬起来时,就二度放下了。
而于得水几乎掉在地上的下巴,自此开始,似乎就在也没捡起来过。
他甚至还狠狠拧了几下自己的手背,如果不是让他疼的呲牙咧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幕幕是真的……
天……他是多久多久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爷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这些年的风霜雪雨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什么冷面阎王,明明还是那个纨绔恣意的主子爷儿啊。
还有女主子……
如果不是眼睁睁的看着眼么前儿并不熟悉的草庐,他几乎差点以为,他是在许多年前的睿亲王府啊。
这……
于得水哑口无言,一时心中油盐酱醋全部打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二位主子如此自在的模样,还是心疼他们从前始终状若无事的表象,他只是又一次彻头彻尾的明白了,二位主子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从来不需要任何解释。
是的,打从地道回来之后,小猴儿什么也没问延珏。
而他似乎也没想解释任何事,只是在给小猴儿抹去了仅有的几滴眼泪渣儿之后,淡淡的说了一句:“放心吧,他们都不会有事。”
是的,他们。
不只是小猴儿亲眼所见的四断,还有同样也在林聪儿手里的谷子。
这两个让她想起来就心尖儿抽抽疼的人,这两个她这辈子觉得最亏欠的两个人。
小猴儿不知道自己究竟窝在延珏怀里窝了多久,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泣不成声,甚至连眼眶都没怎么热,只是安静的窝在延珏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好累、好困,就像是许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眼皮都沉的像挂了秤砣,恁是怎么使劲儿也抬不起来。
“我好困,你背我回去,好不好?”小猴儿终于开口了,根本不等延珏的回答,就自个儿爬上他宽阔的背。
延珏自然的擎住了她的身子,任由她秤砣似的脑袋瓜儿窝在他的颈窝,接着在那土院儿的两个回回惊诧万分的眼神中,明晃晃的背着她走下地道。
甚至连火镰都没有敲打,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朝前走着。
四周寂静的可怕,可不知道是不是这地道太过宽敞,还是延珏的记忆太好,就算眼前漆黑一片,他却永远知道路在何方。
步履梭梭声中,延珏忽然侧头开口问她:“你怎么不问我——”
“你想让我问什么?”小猴儿窝在他颈窝哼唧,懒洋洋的样子,摆明完全没有任何好奇的心。
延珏笑笑,擎着她的腿颠了颠背,给她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后,漫不经心的道:“你应该生气的。”
“我高兴还来不及,生哪门子气呢?”
“延珏。”小猴儿搂紧了延珏的脖子,热气吹在他的耳边,用近乎气声的小动静儿喃喃,“我说过,你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不用跟我解释。”
“我相信你,这就够了。”
延珏背一紧,顿了顿,再没有说话。
他到底什么都没解释,就那样背着她,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前行。
不一会,听着背上的小猴儿渐渐传来的轻鼾声,延珏没来由的笑了,一股没来由的温热在心尖儿漫开。
这丫头是真的睡着了。
……
在吃了三个大包子,喝了一大碗鸡蛋牛奶醪糟后,小猴儿的胃终于连装药的地方都腾不出来了。
恁是延珏端着药碗板了好几次的脸,小猴儿也死活闭嘴,没喝一口,以至于最后实在没招儿,于得水只好把药灌进了羊皮袋子里,在扶小猴儿上马之后交给她反复嘱咐。
“女主子,待会儿一定要趁热吃啊,凉了就失了药效了。”
“扯嘛狗屁蛋子,难不成治病的是热气儿不成?”小猴儿斜眼儿损他,然对上延珏那横成一条线的黑眸,又瞬间收了威风,变了一副小媳妇儿的脸,朝他勾了勾小指。
“喂,可是说好了啊,我不回来之前,你不许走。”
“赖皮缠。”延珏的口气一本正经,却还是抬起了胳膊,回应了她幼稚至极的勾小指游戏。
钩缠在一起的时候,小猴儿傻嘻嘻的呲牙一乐,一张脸明亮的连太阳都觉得刺眼。
……
小猴儿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恨自己姓石,如果自己不姓石,如果没有她肩膀上没有扛起石家军的那面大旗,如果没有石家上下几十个牌位跟下头活生生的盯着她,她一定死也不肯离开好不容易见上一面的延珏,急匆匆往营地奔。
可没办法,如果她就这么丢了,整个归化城今儿个怕是都会被翻过来。
果不其然,此时将军帐中,小狼急匆匆进来跟正坐在帐中戳着案几揉脑袋的石墩儿道:“不对啊,今儿这一上午都没瞧见大小姐的影子啊,我刚才去了一躺府邸,奴才们都说昨儿个晚上就没瞧见她,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小狼挠着脑袋,站不住又转了身,“不行,我得再去找找。”
“诶,小狼哥,你给我回来!”石墩儿一嗓子唤住他,揉着昨夜因宿醉疼的炸裂的脑袋,笑的神秘兮兮,“我说你也太不解风情了,你就没发现今儿出了我姐没来,还有一个人也没来么?”
“谁啊?”小狼一副呆怔模样。
石墩儿得意扬扬下巴,“我姐夫呗~”
小狼一副更呆怔模样,那娃娃脸上,明显写着‘敢问您姐夫是哪位’。
“嘶——瞧你这记性,好像昨儿晚上吃酒你没去似的。”石墩儿翻了个白眼儿,明显瞧不起小狼的智商。
他这么一说,小狼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昨儿这小子喝多了,大伙儿一顶顶的高帽子给他一扣,他又不知道身在天南海北了,满嘴胡诌自己是石家唯一的男丁,最后还把大小姐许给僧王了。
“咋样?想起来没?”石墩儿满脸荣耀,好像自打他进了石家的门后,这是他做的最英明的一件事儿。
然,小狼可没受他感染,而是仍旧一脸呆怔,好心提醒他,“你最好把这事儿忘了。”
“忘啥,这是好事儿啊,你以为我喝多了胡闹呐?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说我姐,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也没个婆家,整日跟咱们在军营里打滚折腾,该吃的苦一样没少吃,该享的福啥也没享着,如今石家人丁单薄的一个手指头都能掰过来,难不成我还真这么一直瞧着?”
石墩儿那笨咔咔的嘴,说起这事儿来,居然流利的像抹了油,“再说了,僧王是何等英雄,但对我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瞧见,那是一顶一的好,我姐要是跟了他,肯定是做正福晋位的,享福的日子跟后头呢。”
“你死了这条心吧,大小姐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小狼开口,就一句话堵死了石墩儿,虽然外人都以为小狼是这位石将军的随扈,可事实上,在小狼和小虎二位兄弟心中,眼前这个石家的少爷将军就是一个让他们不断擦屁股的……朋友。
是的,尽管石墩儿又蠢又笨,但对小狼还真是不错,也向来不摆架子,当然,这小子也没长过架子这玩意儿。
小狼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重的义气,他这辈子只认精卫这么一个主子,所以对他来说,别说这小子只是个废物将军,就算他面对着的是天子,也一样不可能让他服从。
主上让他保护石家大小姐,那他就保护石家大小姐。
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不说。
是以当石墩儿百般好奇的问他,“这话怎么说?”时,小狼什么也不可能说。
他不可能告诉他,他曾经见过大小姐和睿亲王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那样的画面,只要看过的人,都会明白,那两个人之前,再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不过这个道理,他懂,石墩儿可不懂,小狼这一不说话,他反到还受了激,没事儿闲的做上了赌。
“诶,我说狼哥,要不咱俩赌一局,就赌……赌十两银子吧,我赌这事儿一定成。”
“我没银子,我也不赌。”小狼懒得看他那傻样儿,忽的耳朵动了动,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危险’的声音。
“我有银子,我跟你赌。”
一嗓子亮堂的动静儿从帐外传至帐内,彼时石墩儿正端着杯子仰头喝水,一瞧见那噙着笑站在他面前的石猴子时,一口水呛住,差点儿没全喷出来。
……
半个时辰之后,当僧格岱钦进营帐的时候,石墩儿已经跪在角落里,一副罪人的模样儿,双手举着满满一碗水,擎在头顶。
看见石墩儿投射过来的求救眼神,僧格岱钦十之*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不过石墩儿的美梦破灭了,僧格岱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替他求情说话,而是传来了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汤。
“怎么,昨儿喝大了?”小猴儿笑着问他,就好像昨儿夜里那些尴尬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僧格岱钦亦然,只笑笑道:“可不,你也知道,我想来不善酒,昨儿吃的有些多,今儿早上醒来,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看来今后,这酒,我还是少吃为妙。”
嘛?
不记得了?
石墩儿欲哭无泪,怪不得他不明白他的眼神儿呢,合着昨儿一口一个姐夫的,他都白叫了,人家都忘了啊!
乖乖……合着到头来,倒霉的就剩他自个儿了……
石墩儿举着水,扁着嘴,欲哭无泪。
僧格岱钦连着喝了两碗解酒茶,小猴儿也空出了肚子,干了早上于得水给她装的那带子汤药。
药苦死了,在舌尖漫开,像浆糊一样封住了她的嘴。
小猴儿果然没有开口告诉僧格岱钦,她早上见过天养的事,她当然也没说,她已经知道了林聪儿的下落。
尽管,这对僧格岱钦镇压白莲教的人来说,是最最需要的消息。
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像她什么也没问延珏一样,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她心中清楚,有些事情她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延珏会来归化,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见她。
他有一盘大棋在下,而她要做的,就是做一个安静的观棋人。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一切总是要变的。
也许吧,在面对选择面前,每个人终将自私。
“哦,对了。”僧格岱钦打破了二人之间过份的宁静,“毛伊罕这丫头今儿个来信了,说是天天做梦都想吃*糖,非要让我给她寻一些快马捎回去,你说说,这丫头,这*糖京中又不是买不着,还非要这么老远折腾一遭,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还别说,味儿真就不一样。”小猴儿一副,‘这事儿我明白’的表情,“京中那几家我都吃过,确实没咱蒙古这边儿的好吃。”
“这我不跟你争,吃糖这种小孩子干的事儿,我还真没什么研究。”
“喂,你这是变着法儿损我呢?”小猴儿翻了一个白眼儿,僧格岱钦如往常一半低笑着,却是明显避开了她的眼睛。
可能除了石墩儿这样的傻货,都能嗅的出来这帐中四处飘散着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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