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却梗住了,眼中惊疑不定——他能说什么,这艘客船上洛阳的世家弟子占了近乎五成,他能将自己的身份宣之于口么;可不说,他就坐实了水匪的身份,若这般被押回京城,六皇子必定大怒。
老者的脸色变来变去,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今日之辱,来日老夫必定奉……”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头颅飞上天际,咣当一下砸到了甲板上,双目陡大,似是至死,都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准备以他为筹码,根本就没想过留下他的命!
赵阙轻描淡写地道:“没有来日了。”
五个字轻飘飘从甲板上刮过,其力度却胜于一场飓风凶猛,漫天的惊恐尖叫被刮起,赵阙淡淡望着滚滚的波涛,“劫船掳银,问南朝律,匪首当斩,其余人押解回京,交由廷尉司发落。”
“是!”
众多战船向着两侧移开,中间缓缓驶来一艘巨大的私船,看着并不浮华,然有眼力的人却晓得,只船身所用之木,便是价值千金。
文初感叹着郭家财大的功夫,两船间架起了一道长梯,哗啦一下,众卫单膝着地。
“恭迎我主回京!”
齐刷刷的声音震天撼地,赵阙衣摆一荡,大步而上。
船上的人这才从之前的惊吓和惊讶中回过神来,纷纷跪地行礼,“恭送三皇子。”
文初看着数不尽的人半跪在地,看着诸卫眼中崇敬的光芒,看着四下里一艘艘尖刀战船,看着船上乘客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感激的脸,最后将目光投向那人背影。
一轮新月下,万众伏跪中,那背影高华而遥远,真真切切地透着一股君临天下的气魄。
他似有所觉,步子一顿,回头,伸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文初的身上,她恍若不觉,微微一笑,“谢殿下。”
三个字,将两人的关系一夜拉回解放前,那同甘共苦的一个月就在前一刻,她是夫人,他是郎君。这一刻,他们泾渭分明,如楚河汉界。
赵阙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微凉,微涩。
文初笑着跟上去,落后他半步,严谨而分寸。
……
这艘船的内里也如外表,正是赵阙这个人的风格,看着极为素淡清雅,实则精致到了极点。说来好笑,她一个月乘了三艘船,一艘比一艘豪华,看着装潢精雅的客舱,目光渐渐落在了榻上摆着的一叠男装上。
身后婢子立即道:“殿下吩咐准备的,浴房里备好了热水,姑娘且梳洗,婢子就候在外头,但凭姑娘吩咐。”
文初点点头,“谢了。”
虽接连近月都在船上,可心里毕竟是紧张的,这会儿完全松懈下来,文初一夜睡得好眠。翌日醒来已是正午,随手拿了最上头一件男装换上,挽好了发髻,婢子也敲响了门。
“姑娘可方便?”
“进来吧。”
“姑……”一顿,自如地改了口,“公子,殿下请您上过妆后去甲板一叙。”
文初没问什么上妆的事儿,这是在赵阙的船上,她虽对这人所瞒颇有微词,在没有利弊冲突的情况下却也信着他。见婢子身后一个中年人背着个匣子跟进来,文初点点头,坐在了镜前。
任这人在她面上弄来弄去,过了没一会儿,听见匣子阖上的声音。
睁开眼来,却是吓了一跳。
铜镜里的人,既是她,又不是她——五官没有太大的变化,只细节处微微的变动,打眼一瞧,却给人一种大不相同的感觉。
“真神奇。”文初摸着脸。
“公子满意就好,平日不影响,洗脸沐浴照旧即可,若何时要卸了,公子再唤小人来。”
“那倒方便,麻烦了。”
“您可折煞小人了,小人一介手艺匠人,都是听从殿下的吩咐。”赶忙摆手,退下了。
遇见华眉时才方想起此事,赵阙却已安排好了,文初在镜前坐了一会儿,良久后,起了身,往甲板去。
入了五月,天气骤然怡人了起来,凉风,暖阳,正舒适。
刚走上甲板,就听见一阵说笑声,那边阳光下数人围坐一桌,赵阙着主座,没见阿默和阿言,左右两边尽是陌生的面孔——足有七八个人,瞧着像是门客一般的身份。
其中一个美髯男子正笑道:“果然还是殿下了解老太爷,咱们出发前老爷子还说,您必定不会上当,龙精虎猛的,好着咧!”
另一人摇着折扇,“不过殿下寻来的那位大夫,也的确是这个,”比了个拇指,赞道:“满洛阳的大夫都找齐了,就那杜大夫一眼瞧出老爷子装病。”
赵阙喝了口茶,淡淡道:“他是江州杜家人。”
众人一愣,有的没反应过来,还是摇着折扇的男子啪的一合,“那个杜家?不是已绝了么。”
赵阙应了一声,转了话题,“卢逊怎么样?”
“他倒是想来,专门跟老爷子提了这事儿,老爷子怕他身体出岔子,好容易给劝住了。估计是觉得殿下上晋阳接他,才出了这档子事儿,过意不去呢。”
“免了,他若乘船,卢大贤非来追杀不可。”
众人齐齐大笑。
显然这些都是他的心腹,闲谈起来颇为轻松,就连赵阙都少见的愉悦。那美髯男子给他添了茶,又眉飞色舞着,“别说,卢逊那性子,跟他爷爷有一拼——来京当日先面了圣,当着荣妃的面儿,指桑骂槐喷了荣杰个狗血淋头。您是不知道荣妃那脸色,自家人给骂的孙子似的,偏生又忌惮卢大贤,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是后头找陛下好一个哭诉……”
他说着哈哈大笑,却见众人纷纷朝他打眼色,想起荣妃和皇后之间的差别待遇,笑声卡了壳般半路收了回去。赵阙却没在意,嗓音微凉道:“既是哭诉,必有所求。”
美髯男子悻悻道:“执金吾丞的职位,想给他那纨绔侄儿。”
赵阙轻轻一笑,语气颇讽,“想的倒好。”
一转眼,正看见文初靠着阶梯口。
面上已上了妆,打眼一瞧,比起从前来多了几分男子气——五官线条硬了三分,原本的清丽,变成了俊朗。
众人循着赵阙目光,不由纷纷看去,同时都是眼前一亮。
昨日文初带着纱帽,他们没见她姿容,此刻少女变了少年,却是毫无违和感,双眼乌亮,气质沉淡,水中明月般清雅。见着众人望来,她笑着走来,顿如月破云开,让人失了魂儿般怔住。
赵阙抬眼睨她,“总算不是以前脏兮兮的模样了,把我的门客都迷住。”
以前在边塞,尘土飞扬的,又一身灰扑扑的军服,怎可能不显得脏兮兮,文初一挑眉,“到底差了殿下三分。”
“三分?”
“殿下,谦虚是美德。”
赵阙忍不住笑起来,定定地瞧着她,这个女子,又重新回复了神采飞扬,然而这却不是他想见的。
昨夜那因他隐瞒而产生的抵触,最起码证明了她心下浮动,可是这会儿,面前的人言笑晏晏,从容自然,既不跟他过分的亲近,也不会拒他于千里,到底是重新收拾好心情,把他推拒到更远的距离了。
下颔一抬,“坐。”
文初也不客气,就着他一侧空出来的位置坐下。
两人间这般相处,落入了其他人的眼,纷纷交换了几个眼色——殿下待她的态度可不一般。
就听赵阙给介绍道:“楚问。”又一一介绍了身边众人,美髯男子叫韦让,看着三十出头,颇有当今的儒士之风;打着折扇的是祁俦,二十余岁,更似洛阳世家中的公子哥,再有另外几人一一见了礼,他才继续说道:“说说吧,洛阳什么形势。”
怪不得刚刚不谈正事,原来在等人,韦让颇有深意地看了文初一眼,后者大大方方对他笑,倒是笑的他不好打趣了,“咳,圣上震怒,下旨沿郡诸县暗访殿下的下落;当日刺客掉落的官银,已证实属于冀州军的军饷,鲁珅这次逃不掉,被诏回京城了,倒比殿下回来的还早些;事发在太原,当日事情闹的不小,百姓间沸沸扬扬的,荣杰自也脱不了干系。”
赵阙点点头,屈指轻敲桌面,示意他继续。
他犹豫了一下,捋起修剪得当的长须,才说:“这事儿具体的,陛下交给六皇子查了。”
赵阙却毫不意外,“他既想偏,就偏吧,端看老六怎么选。”
韦让看一眼文初,没接这话茬。
祁俦摇着折扇把这一节给掠了过去,“对了,镇北军的封赏已下了,五日前离了京,至于楚问你的,虎贲将军专门递了折子,又提了和殿下一块儿失踪之事,陛下就搁下了,看这意思,估计是准备亲自宣你见见,你有个准备。”
之前文初只在听,一直没接话,主要还是其中诸多的关系她没捋顺——诸如郭家,荣家,鲁家,对这些世家的印象,她到底是浮于表面的。而洛阳诸多世家,根深蒂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过祁俦的提醒,听的头昏脑涨的文初垂目思索着,这是弱项,须得恶补!
她却没想到。
自己刚升起了这个念头,当夜,赵阙便着人送来了一本竹简。
烛火下,这竹简上的墨迹未干,尽是洛阳诸多世家的明晰。并不仅仅是对于世家的肤浅介绍,还加上了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明列。这一本轻若无物的竹简,执在手中似千斤重,承载了他或者郭家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底蕴。
文初相信,对于一些中小世家来说,这将会是万金难求的至宝!
晌午的易容,此刻的竹简,都是如今所亟需的,自不会矫情地推拒,哪怕明知道——这情分……欠大了。
长长叹出一口气,就着烛火,专心地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停不下,她把自己关在舱房里,饭菜都是婢子送进来匆忙扒拉两口解决,以填鸭的方式将这些死记硬背。中间赵阙并未来过,许是也明白她一门心思都放在这,待终于看到最后一页,已是两天过去。
文初打个哈欠,正想着这人的字倒是好看,骨峻神清,铁画银钩,内蕴锋芒。就看见了这本竹简的最后一行字:
最后一行字:
你那狗爬,啧。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终于确定不是太困太乏看错了。顶着青黑的眼圈她把这五个字瞪了又瞪——这个男人,总能把她滋生的感动化为冲动——揍人的冲动。
文初磨了磨牙,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竹简阖上往案上一丢。
忽然,房门外传来一阵欢呼。
她笑容一顿,心有所感地,猛然扭过头去。
透过舱房的窗子,远远地码头登时映入眼帘,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的船只,穿金戴银的男男女女,无处不透着天子脚下一等一的繁华。门口传来婢子轻快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敲起了门,欣喜道:“公子,到洛阳了!”
是啊,到洛阳了。
时隔十一年,终于又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此前种种浮现脑海,文初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想念这一片土地。几乎是贪恋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看着洛阳城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清晰,这一瞬间,眼中酸涩,几有落泪的冲动。
良久良久,指尖缓缓地抚上心口,她轻轻呢喃:
“洛阳,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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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拔牙了,晚上给大家写,明早补到七千字最少,不影响明天的更新。
先发出三千大家看着,明天上午直接刷新就好,剩下的内容算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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