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一向就好凑个堆儿,看个热闹。再说这会儿该上山的上山,该上店的上店。留下的全是些闲人,略听见点声儿。就慢慢往这儿聚。叶林氏碍着锦玉在,急往屋里让人,老林叔却杵着门不动,一边做势撩了前襟扇风,叶林氏只得问:“倒是啥事呢?”
老林叔道:“你自个儿算计算计,你得有一个半月没往我这儿送筐了吧?我还当你是读书人家的娘子,实实信你的。结果可好了,我应了人家送筐,等了你十来个集你都没来,多年的老招牌都叫你给砸了……”
叶林氏愣了愣,便有些愧疚:“他林叔,真个对不住,我这些日子,忙了点子别的活计,一时没得闲儿。你应了人家多少筐,大的小的?我明后天的,赶着编几个给你送去。”
老林叔哼了一声,道:“那你可快着点儿!”想了想,又问:“你忙啥别的活计了?咱可是老交情,你可别顾着别人忘了咱!”
叶林氏急道:“那哪能啊,我是给孩子弄些玩意儿……”
老林叔就皱眉:“孩子多大了,还弄玩意儿,等抱孙子再弄不晚!”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有人尖声道:“孙子算啥,这就快抱上了!”
锦颜一震,猛然回了头,没听真是谁的声音,也没瞧见有人冒头。
锦玉本来是出来开门,倒被他隔在外院,听了这么一句,早涨红了脸,想躲回屋里去。可他杵在门口,又不敢上手推他。叶林氏憋的红头涨脸,又不好说的,只一迭声的道:“老林叔,咱进去说,进去说……”
老林叔却不知有啥事,仍旧大大声的道:“啥抱孙子?敢是哥儿成亲了?倒是快!随他爹啊,念书没念出名堂,娶媳妇倒上赶着!”
锦颜听到有人憋不住笑了出来,心里实在恼火,上前两步,一把推开了他,先拉过锦玉,让她进了房,这才回头道:“我哥才考了一回乡试,就中了秀才,这还叫没名堂?不知道大叔您家养着状元还是探花?”
老林叔一愣:“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下茬?”
叶林氏赶紧把她往回拉:“丫儿小,说话没遮没拦的,他林叔,您可莫见怪。”
老林叔哼道:“小丫头片子,嘴这么辣,也得好好管教管教。我说叶娘子,你回头先给我编十二只大筐,十二只小筐,赶紧送过来。我赶着要。”
叶林氏一迭声的答应。锦颜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心说凭啥啊,就跟该他的似的,索性扬声道:“老林叔,我娘有没答应过你,赶一集给你拿多少筐过去?”
老林叔一怔:“啥意思?她回回给我送,乍不送了我还不能问问?”
锦颜回头问叶林氏:“娘,头一开始,是您找上门求着他送的,还是老林叔来找您收的?”
叶林氏一怔:“是你老林叔来找娘,说娘编的筐好,最紧实细密的,有多少他们家就收多少……”
“那好,”锦颜点了点头:“林叔。既然我娘没应下您,那送是情份,不送也不能算甚么错儿。现在我娘有别的活计忙着,一时不得闲儿,就先不给您送了。”
老林叔一愣,叶林氏脸上就有点挂不住,急扯了她衣裳,“丫儿,可不能这么着,老林叔照顾了咱这好几年。可不敢干这过河拆桥的事儿……”
锦颜气鼓鼓的,可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强词夺理,忍着不再说,叶林氏便赔着笑,道:“他林叔,我真个有活计忙着,要不这回这买卖,我赶紧给你赶出来。过后我每回少送两个?”
老林叔想了想,倒收了不耐烦的神气,道:“看咱两家子是老交情了,你也别捣鼓啥别的活计了,我给你提提价儿就什么都有了,这么着。四只大筐,我就给你一文钱。小筐……小筐实在提不着,咱就还是照老价儿。”
叶林氏好生过意不去:“别介,别介。您在里头操心费力,可不敢叫你白忙活。我……我尽量赶赶活儿就是。”
锦颜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依着叶林氏那个实诚劲儿。既应下了人,豁上命也不会耽误了活计。要是又编筐又编小玩意儿。哪能忙的过来?
可是关键不在这儿,她还记得,上回说起藤编,叶林氏曾说道,“老林叔给咱的价儿高,六只大筐,就是一文钱。八只小筐,也能卖一文钱。”话里话外,透着感激,好像得了他老大的恩惠似的。这种东西,统共也不值什么钱,老林叔居然一下子就提到四只一文,那以前他是怎么收的?难不成是欺负叶林氏不计较,价儿往死里压,得了便宜还卖乖?
锦颜犹豫了一下。知道再讲价儿,叶林氏肯定不让,索性回头拉了拉叶林氏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娘,您要是指着编筐,一辈子也挣不够哥上京赶考的钱!要是误了哥赶考,咱一家子还指望啥?您不想别人,也得想想姐姐!”
叶林氏登时就有点犹豫:“是呢,这……”
锦颜早回过头,朗声道:“老林叔,对不住,我娘真是匀不出空儿来。要不这样,这回的我们就白给你编,不收您老的钱,回头我们也不能往您那送了,还得叫您老见谅。”
老林叔愣了愣,看了叶林氏一眼,叶林氏为难的不行,又觉着锦颜说的也是正理儿,没敢言语。老林叔便道:“叶娘子?你咋说?咱两家子交了这么些年,你可莫干这没良心的事儿。”
叶林氏头都不敢抬了,道:“他林叔,实在对不住……”
老林叔想了想,一拍大腿:“行了,你不就是想抬价么!我再给你升升!大小筐子,都是四只一文!这回可行了吧?”
一会儿的工夫,这都涨了几回了!锦颜皱眉,试探着道:“不是吧?我整天往镇上跑,见那种编的懈懈的柳条筐,还不止这儿价儿呢!咱们可不做这没赚头的活计。”
老林叔一下子卡住,憋了半天,才道:“成!我豁上不赚了,大筐两只一文,小筐也两只一文!叶娘子,你这是要逼死老哥哥啊!”
瞧瞧这话说的……叶家来往的,怎么都是这路人!
锦颜气的脸色都变了,冷冷的道:“老林叔,这个价儿,您也有的赚,我没说错吧?那这几年,您都是按什么价儿收我娘编的筐,欺负我娘不计较,您自个儿心里没数么?你摸摸良心,好意思找上门来让我们再给你送么?我们拨拉上半小时算盘,也算不清您坑了我们多少钱!”
老林叔气的咬牙,老半天才道:“叶家怎么养出来这么个嘴刁的丫头!”
后头有人尖声道:“可不!这不知好歹的小死孩子,惯会个扯臊嚼蛆!”
这回锦颜正好冲着院子外头,一眼就瞧见了马仙姑。原来头先说话的,也是她,只不过马仙姑是装神弄鬼的本事,最会捏嗓子变腔,所以一时竟没听出来。
锦颜会讲理,却不会骂人,又惦记着屋里还有个瘟神,实在不想这时候多事,忍了忍装没听到,回头拉了拉叶林氏,道:“娘,别跟这些人置气了,咱回吧。以后咱再也不编筐了。”
叶林氏也听出事儿来,知道是叫人家坑了,还坑了这么些年。心里有气,闷着头不吭声。锦颜硬拉她一转身,才见南屋的门也开了,叶道方正站在门口,一脸的紧张戒备,摆着个随时预备出来的模样儿。
锦颜随手把叶林氏也推进去,带上了南屋的门,不放心锦玉。又退出来,想去北屋瞧瞧,一眼瞅见这伙人还杵在门口,就有点皱眉,过去想把门关住。
老林叔虽然知道自己理亏,可他是扯惯了顺风篷的人,哪甘心叫个小丫头坏了事,伸手挡住不叫她关。道:“你这闺女,小小的孩们,做事咋这么绝?”
锦颜一昂头:“咋样叫绝?看着你坑我娘不吱声,这样就不绝了?”
老林叔气了个倒仰,老半天才道:“行,行!以后你们家。别想着上我的门儿!我也不差你娘这一双手!”一边甩手就走。
马仙姑本来就是想混水摸鱼,出出先前那口气,一见他走了,哪能甘心。亮着嗓子道:“他老叔,你可莫生气。这一家子都是男/盗/女/娼的物儿,和他们做生意。白掉了您老的身价儿!”
老林叔停了停,犹豫着走回两步,可是看旁人都瞅着他,那眼神也不像是有善意的,自个儿寻思寻思,甩手就走了,也没搭理她,马仙姑看事儿挑不起来,气的要命,扬了嗓子道:“倒是哪来的下作娼妇,做下了糟践事,也不晓得消停些,倒搅和的满庄子鸡飞狗跳……”
旁边有人实在忍不住,劝道:“马仙姑,都是有年纪的人了,自家也尊重些,当着个孩子,你别骂的这么难听……”
马仙姑正等人和她搭茬,立时就蹦着高儿骂道:“道是我骂的难听,道是他们做的事龌龊!谁不知道他家那妮子,早就叫人吃干抹净,肚子里都养了一个了,还成天装千金小姐!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早把她掐死了,还叫她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她本来就是卖嘴的人,又是积怨已久,高一声低一声,就跟唱戏似的,直骂了个没完没了,叶林氏实在忍不住,开了门出来,气的直哆嗦,道:“咱们没招你没惹你,你为啥非得死咬着我们撮弄……”
锦颜几次想说话,却压根就插不进嘴,锦玉终于忍不住,哭着冲了出来,挡在锦颜面前,哭道:“好赖全是我的错,你有事冲着我来,别满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我娘……”
马仙姑飞也似的道:“你这种没脸没皮的物儿,你还知道错!你既知道错,就该早死了去,省得杵这块儿丢人现眼……”
锦玉哭道:“全是我的错!我不活了!”捂着脸就想跑,早被叶林氏一把抱住。马仙姑越发得了意,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锦颜头一个念头就是抄起棍子上去拼命,却硬生生忍了。看着这娘俩哭的泪人儿似的,又是心疼,又是犯愁。一家子人站的满满的,却啥也干不了,只会哭。这糯性子搁着个好人还好,搁着马仙姑这种泼妇,就是顷着叫人欺负死。这样下去哪儿成?
叶道方一直站在后头,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你怎可污言秽语……”一句话还没说完,马仙姑早一头滚进他怀里,道:“大老爷们动手打人了!一满家子欺负我一个没儿没女的寡妇……”
旁边早有人看不过眼,不住劝解,她却满地撒泼,理也不理。
叶道方哪见过这阵仗,吓的直往后退,嘴里也是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说了些啥。锦颜定了定神,把锦玉拉起来,大声道:“怎么叫全是你的错?姐,你有什么错?长的好是错?活计好是错?还是性子好是错?”
锦玉被她说的一个愣怔,锦颜强拉了她,直直的走到马仙姑面前,道:“我倒想问问你,我姐有什么错?凭着哪一点她就该死?好好的姑娘家,谁愿遭这个灾?谁愿遇着这么个畜生?咱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现如今我爹娘心里疼的滴血似的,咱们纵算是世仇,也不该提着这个茬子欺上门儿来,你还是人不是?”
本来只是做戏,泪却唰唰的掉,马仙姑正在撒泼,并没听准她说什么。后头的乡亲可都是听的清清楚楚。有个后生实在忍不住,上前道:“马仙姑,你闹够了没,欺负人家好性儿,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这是人干的事儿不!”
马仙姑张口就道:“可是你也轮着睡了?肚里那货可是你的……”
那后生闹了个大红脸,怒道:“你胡攘攘什么,真是条老野狗,逮谁咬谁,那嘴比粪坑子还臭……”
锦玉哭的抬不起头来。又想挣手,锦颜却死死捏住,一边低低的道:“你走了,娘怎么办?顷着叫她骂?这一天天的闹,什么时候是个头?非得给她个教训,叫她从此再不敢来!”
锦玉一窒,茫然的抬了泪眼,瞧了瞧马仙姑。锦颜正想加把劲儿再说。忽听身后有人道:“住口!”
声音不大,却甚有威势,马仙姑唬的一停,抬头看去。就见陈景望站在屋门口,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却神色俨然,冷冷的道:“人家步步容让,你却不依不饶,你到底想干什么?真当少爷我治不了你么!”
锦颜沉默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算着他也该醒了,也该出来了……英雄救美可是他最喜欢的戏码。借这个机会向叶家市恩,可是再好不过。
他这话说的。很有城里少爷的派头,明明是以势压人,却叫人挑不出错儿来。依他的性情,这时候就该四平八稳的一抬手,说一句:“拿我的名帖,去到县衙,就说我的话,问问你们老爷这事儿该怎么办!”
本朝难得有回原籍为官的,可不知杜家使了什么法子,杜家的长子杜清弘,竟做了这儿的县太爷,陈家兄弟表面上比谁都撇清,其实这么便宜好用的势,哪舍得不借?
这份做派儿,锦颜少说也见过三回。只可惜现在他身边没有下人,孤军做战,这派头便耍不出来。现在想想也真是好笑,陈家兄弟枉称聪明过人,可他都伤了两天了,陈景澜除了最早那一晚,居然连面都没露,能是兄友弟恭的样儿么?再说叶家跟他非亲非故的,他一躺两天,生死不知,杜家居然都不来接回去,哪里是做亲戚的样子?就算说是陈景澜瞒着,也实在有点牵强。
陈景望上前两步,以手抚胸,好似十分虚弱,喘着气又道:“我与锦念是知交好友,绝不能看着有人欺负他的家人……”
锦颜冷眼旁观,心知他的身体,肯定比他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儿要好十分。他肯定醒来已经很久,也知道自己腿上的伤,头上的伤……可是他却不知道,叶家没有包扎的麻布,是叶林氏煮了一条旧裤子,才包了他的头。那裤子是花布的,他人再俊郎,顶着那破败花裤,又光着半条腿,气势也高不到哪里去,瞧着只觉得滑稽。
再说,马仙姑本来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又闹的太大不好下台,虽见他气度不凡,仍是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叶家有脸干不叫人说么!不信你问着叶锦玉,老娘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有人道:“叶锦玉怎么了?”
锦颜一喜,就见叶锦念同着林庆之,急匆匆的进来,锦玉一见林庆之,早又掉了泪,哽咽的道:“爹,我……”
林庆之安慰的摸摸她脑袋,然后转过头:“从今儿开始,我若是再听着有人欺负我干闺女,我可就不客气了!”众人一静,他回手指着马仙姑:“还有你这个婆娘,简直欺人太甚!我可告诉你,你再敢往玉儿头上加半个脏字,我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仙姑正自上窜下跳,一见他动了真怒,瘪了瘪嘴,立马就没声了,林庆之又骂:“还不快滚!找死么!”马仙姑吭哧了两声,满心想着交待两句好下台,对着林庆之的黑脸,愣没敢出声儿,推开人群就走了。
一句废话都没有,两句话就清了场子。什么叫气势,这才叫气势!风头全是自家人的,这下子,看陈景望还怎么演这个英雄救美!
锦颜险的没拍巴掌叫声好,扑过去就抱了林庆之的肩,道:“伯伯!伯伯!亏得你来……”
…………
林庆之替陈景望把了脉,便道:“毒已经差不多清了,只是失血过多。好在你身体底子好,吃几副汤药,略将养几天就没事了。”
陈景望谢了,林庆之写了方子交给叶锦念,回头就向锦颜道:“丫头来,我跟你说……”
锦颜一见他那样儿,早猜到是啥事,急道:“伯伯,咱们出去说。”
林庆之道:“成。”当着满屋的人,抓了锦颜就走。这老头儿性子最急,没等出门,先就道:“丫头,你猜怎么着?那个药……”
锦颜拖着他疾走,有意带着哭腔,道:“伯伯,我都要哭死了,您还笑!你知道那个人为啥被蛇咬了不,就是您给我的蛇药,我放坑里想引蛇,没承想,那蛇倒伤着了人……”
一边说一边走,一直走出老远,觉着陈景望肯定听不到了,才停了下来。林庆之倒吓了一跳,细问了几句,锦颜也细细说了。忽然想起来,问:“胡财主他……”
林庆之摆了摆手,“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锦颜愣了愣,问:“怎么回事?”
林庆之沉吟的道:“这事,你应该猜的着,你那药真个被他的小妾当壮//羊药给他服下了,但赶巧他正喝的烂醉,搜肠刮肚吐了一场,毒便清了大半。但这几味毒草,虽没经过制炼,毒性却十分驳杂,甚难解除。我本来也犹豫救是不救,谁知赶巧见他袖里藏着那迷//香……这老头着实不是个好东西,我便走了。是你贺伯伯不忍心,费了好些手脚,好歹救了他一条命,但他这把子年纪,经了这么一场,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锦颜沉默了一下,才问:“他没说迷//香是哪里来的?”
林庆之道:“我走的时候,他正昏迷不醒,也没法子细问。”
锦颜点了点头,又问:“那个小妾,现在怎样?”
林庆之一愣:“这倒不知。”
出了这事,百口莫辩,只怕做了她的替死鬼了罢!锦颜不敢再问,隔了一息,才岔开话题道:“对了,您刚说那药,可是那味钓‘鱼’的药?”
“嗯。”林庆之皱着眉:“真叫你说着了。病人找着了,虫花也得了,不过这送来的人,着实叫我想不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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