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昼蟒袍着身,他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稳如山,只稍稍瞥了眼大厅中的几人,便就负手稳步往大厅中央走去。
后面跟着的萧衍坐在轮椅上,姚善宝则推着轮椅,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见楚王萧昼来了,镇国公夫人赶紧起了身子,她由丫鬟扶着,举步朝着萧昼走来,面上含笑。却在看清姚善宝容貌时微微一愣,随即转过头去,狠狠瞪了秦二爷跟云杉一眼。
秦二爷并秦夫人、云姨娘一众人等给楚王请了礼后,三人这才抬头,却是在抬头见到姚善宝时,都微微愣住了。
十五年前,云杉不得秦家所容,就在她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被秦二夫人暗中着人迫害,她不得已,才从京城逃走的。秦二爷待她是真心好,这个她心里是清楚明白的,否则这么些年来,她也不会心甘情愿为妾。
要说本来她也被秦二爷保护得好,虽然是在外面置的宅子,但是秦二爷一个月当中,倒是有大半日子是跟她在一起的。她怀孕期间,丫鬟婆子一应周全,原也是个享福的。
奈何,也不知这张氏如何就钻了空子,趁着二爷没在家,竟然暗中着人下黑手,竟想害了她腹中胎儿。秦二爷无子,这张氏不得二爷宠爱,嫁入秦家十多年了,也只生了个姐儿。所以,她是怕云杉腹中胎儿是个哥儿,怕云杉生了男孩之后自己丈夫越发不爱自己了,这才听了身边伺候着的婆子的话,又在姑子汉王妃的帮助下,下了手。
云氏命大,不但得贵人相助,逃到祁州的安平县后,还遇到了当年的奶娘金牡丹。金牡丹因受恩于云氏,所以在听了所有之后,同情她,便就帮了她,偷龙转凤,云氏因得一个儿子,这才有幸回得秦家。
好在那个便宜儿子也颇为争气,年纪轻轻的,就颇有学识,一早就中了秀才,今年参加会试,还得了名次。正在云氏过得顺风顺水的时候,秦二夫人那边得了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原来当初这云氏生的并非儿子。
这个消息是汉王妃告诉张氏的,所以汉王府的人在城外遇到的那拨人便就是镇国公府的人。
张氏自然是想将姚善宝亲自带回秦府,然后再当着镇国公跟惠安公主的面说出当年事实,好打得个云氏措手不及。奈何云氏却也得知了此消息,且将事情经过都跟秦二爷和盘托出了,而城外的另一拨人马便是秦二爷的人。
不论是张氏的人,或者是秦二爷的人,萧昼都不相信。
他只相信自己,所以,待得知镇国公府竟然胆敢对姚善宝有所企图时,自然亲自出马了。也就是出现了京城外,姚善宝并一众汉王府的人突遇三拨山贼突袭的事情。
见了镇国公府诸人,萧昼立即敛去眼中精锐之光,随即换上一副轻浮的笑容来,几步迎着镇国公夫人走过去,说道:“这么晚了,姑奶奶还亲自来王府看望侄孙儿,孙儿真是有幸。”
依着如今楚王的身份,其实倒是不必对一个已经失势的老公主如此客气的。不过,萧昼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再说了,无论如何,如今善宝是去定了秦家了,而他打的主意便是,想要再次娶她为妻。
当初在涟水村的时候,两人成亲太过草率,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十里红妆,他觉得善宝就这样嫁于他,着实委屈了。这倒正是个机会,想来以他的身份娶一个镇国公府的庶女,镇国公跟惠安公主都不会不答应的。
镇国公夫人见楚王殿下竟如此客气,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因此脸上笑容也越发灿烂。
既然楚王殿下唤她姑奶奶,她便也就不必客气了,慈爱地说:“阿昼,姑奶奶这次来你王府,其实是来接人的。”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狠狠瞪向秦二爷,厉声道,“孽障东西,还是你自己说!”
刚刚秦二爷见到姚善宝第一眼的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他认定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肯定是他跟杉儿的亲生女儿。他跟杉儿初次相见的那一年,杉儿也就这般大的年纪,穿着鹅黄色的小短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嘴角边有个浅浅梨涡,可爱极了。
自打那初次见面之后,他便倾心于杉儿,两人算是一见倾情,正是浓情脉脉之时,又是年轻儿女,干柴烈火的,也就出了事。生米煮成熟饭之后,秦二爷便打道回府,打算回去拾掇拾掇,好抬八抬大轿将杉儿娶回去。
可谁知,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家里人已经给他定了张阁老家的孙女儿。
秦家跟张家都是京城里贵族圈里的人物,所以,只要谁家有个什么寿宴啊赏宴啊,基本上到了待嫁年岁的男孩女孩都会被家里携带着出去见见世面。秦二爷也记不得是在哪家的哪个宴会上见过张氏的了,后来听张氏说起过他才隐约记得起来,原来他当初救过落水的张氏一命。
难道只因为他救过她一命,所以他就必须要娶她为妻吗?秦二爷不能接受,再加之那段时日,秦二爷一心只扑在杉儿身上,就更是没将张氏放在眼里。家里人叫他娶媳妇,他不肯,还闹过绝食,差点没给饿死。
好在惠安公主心疼这个小儿子,可怜见的,不娶就不娶吧。反正是家里的幺儿,将来又不需要继承爵位,不娶名门贵族之女,倒是也无妨的,老太太便就问小儿子想要娶谁,待得秦二爷将自己跟云杉间的事情都告知自己母亲的时候,老太太就着人去查了那云杉。
不查倒是还好,这一查,老太太发怒了!
幺儿不娶名门之女也罢,哪怕娶个家世不怎么好的也行,就算是个寒门姑娘,只要幺儿喜欢,老太太也就认了。可谁知道,幺儿喜欢上的,竟然是曾经为了今圣而忤逆过先帝的、后来被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女。
二十三年之前,今圣尚未登基,只为秦王。秦王为二皇子,当初太子为大皇子,如今的汉王为三皇子,三位皇子皆为先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所生。当年,随着秦王军功越来越大,朝廷暗暗已经分成两派,一派继续支持储君,一派渐渐倾向于军功赫赫的秦王殿下,而当时云杉的父亲,便就是秦王手下的一名小将,当初也是为了替秦王不平,而获罪于先帝,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当初的镇国公府,可谓是一心一意帮着太子殿下的,而镇国公府的儿子,怎能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老太太定然不会同意,而且按着老太太当时的脾性,恨不得将那罪臣之女亲自给弄死才解恨。
将幺儿扣在府上,老太太亲自派人去了南方找这罪臣之女,可云杉若是个蠢笨的,秦二爷自然不会看中她。她在南方等了秦二爷数日,见一直不得秦二爷回信,便就知道事情不妙,偷偷隐了身份跑了。
云杉是罪臣之女,一个人的日子原本就不好受,后来竟然还发现自己已经怀了秦二爷的种,万般不得已之下,云杉才嫁给了当时扬州城内的一位商人,也就是柳老爷。
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柳相生……
到如今,这个失散多年了女儿算是找得回来了,可是儿子,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其实云杉心里清楚明白,当初秦家之所以能够接受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生得儿子的缘故,而是今圣登基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云家在先帝时为罪臣,可到了今圣这里,已经算不得罪臣了。秦家没了顾虑,又因她得了儿子,这才叫秦二爷纳了她为姨娘,好生养在了府里。
秦二爷见云姨娘脸上有哀伤之色,立即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拉着她一起走到姚善宝跟前,两人望着姚善宝,眼里都含着激动的泪,若不是顾及着有外人在场,真恨不得能当场抱着女儿好好哭上一场。
面对感情如此丰富的便宜亲爹娘,姚善宝明显有些出戏,她趁人没注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然后也老泪纵横起来。她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此番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落出来的样子,着实楚楚可怜。
秦二爷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见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都哭了,此番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姚善宝就呜咽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女儿啊……”
秦二爷毫无预兆地就失声痛哭起来,不但姚善宝被吓了一跳,旁边的萧昼萧衍也被吓得不轻。
姚善宝见自己便宜亲爹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似乎自己只呜呜咽咽地哭有些太不给面子了,因此下了狠心,又掐了自己一把,然后跟秦二爷抱头痛哭。边哭着,姚善宝一边伸手去够云姨娘,云姨娘见女儿并不怪自己,也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一家三口子只是哭成一团。
萧昼紧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只是自己坐到了上位,又命人扶着惠安公主坐下。然后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秦二爷跟云姨娘哭,对于时不时朝他挤眉弄眼的姚善宝,他倒是选择了无视。
姚善宝有些哭不下去了,便一个劲给萧昼使眼色,希望他能赶紧打住,奈何使了半天,他竟然都装作没看见,姚善宝气得不行。她眼珠子一转,哭着哭着便渐渐停了下来,然后哽咽着说:“爹娘要我不?”
“要!爹娘再不会叫你吃半点苦了!”秦二爷狠狠点头,顺手随便擦了把泪,然后手一伸,又将云姨娘跟姚善宝搂抱住,继续温柔地说,“我欠你们娘俩太多了,往后都要一一还回去。”
想他秦家二公子,当年在整个京都城内可是鼎鼎有名的贵族公子,凭着一副好相貌,不知掠夺了京城多少名门贵族少女的芳心,要不然秦张氏也不会一眼便相中了他,然后哭着嚷着死活要嫁给他。
当初他倜傥风流,温润如玉,却从不多看女人一眼,直到遇见云杉。要说外甥肖舅,如今萧衍这般清冷的性情,跟当初的秦二爷还真有点像。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当年国色倾城、孤冷高傲的秦二爷,也有今天当着外人抱头痛哭的一面,真真叫人汗颜。
喝了一杯茶,萧昼笑着抬了抬手说:“姑奶奶,我瞧也是不必说什么了,既然这位姚姑娘是秦二爷失散多年的女儿,便就领回去好好将养着。”说着喟叹一声,眸光幽幽朝姚善宝转去,目光立即变得温润起来,只继续笑着道,“这位姚姑娘医术高明,本王甚是喜欢,若是往后有机会,还希望秦二爷可以常带着这位……。小表妹来王府做客。”
镇国公夫人赶紧趁热说:“原来这丫头懂医术?我倒是不知道呢!既然楚王爷这般说了,往后自当叫她母亲带着这丫头常到王爷府上来请安。我瞧着这天色也不早了,怕是叨扰了楚王爷歇息,我便就先领着这个孽障回去。”
萧昼立即起身,背负着手,几步便走到了姚善宝跟前,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那张清丽的脸上,他嘴角微微含着笑意道:“你先回去,改日再来给本王把脉,本王等着你。”
萧昼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去,刚刚还想出口辩驳的张氏不敢说话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来,这楚王殿下对这个野丫头有意思。
不过此时,镇国公府的几人,包括秦二爷在内,都没有想过楚王爷会想娶这丫头为正妃。都只觉得以这丫头目前的身份来说,给个侧妃当当,也就是顶好的了,而就算只做楚王侧妃,那也是对镇国公府极为好的一件事情。
如今这天下,谁人不知,楚王萧昼军功赫赫、是为储君之最佳人选。
虽然今圣至今都尚未立储,但是楚王身为嫡长子,又有军功伴身,自然是作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惠安公主瞧出些许端倪了,嘴角那抹笑意更加深了起来,只稳步过来拉着姚善宝的手说:“王爷放心,这个丫头我也喜欢得紧,自然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说着便抬手轻轻理了理姚善宝耳边鬓发,眼里也蹦出泪来,她老人家只颤抖着唇说,“苦命的儿,走,跟着祖母回家去。”
萧昼扬声道:“来人,备车,送惠安公主并表小姐回府。”
话音刚落,王府大厅外面便匆匆走进一个小厮来,跪在地上说:“回王爷的话,小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惠安公主一边搂着姚善宝,一边笑着对萧昼道:“姑奶奶年岁大了,倒是跟你们这些小辈走动少了些,这往后啊,楚王府跟镇国公府还是得多多走动才好。”轻轻抚拍着姚善宝的手说,“你们既是表兄妹,感情自比不得旁人,姑奶奶见你们如今这般,也高兴。”
对着萧昼说完一番,又看向萧衍道:“阿衍,在祁州静养这些日子,你身子骨如何了?”
萧衍轻轻拍了拍自己那双已经早就没有知觉的废腿,苦笑道:“叫外祖母担心了,不过,阿衍怕是一辈子都要坐着这轮椅了。”他望向姚善宝,笑容清清浅浅的,还是如往常一般淡淡的,“善宝,你既认回身份,往后便就是镇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了,好好照顾自己。”
姚善宝倒是真心将萧衍当做哥哥的,只点着头说:“大哥放心,我会去汉王府看你的。”
萧衍微微点了点头后,便没再说话。
待惠安公主带着几个小辈走了之后,萧昼负手站在大厅中央,望着黑暗中渐渐离去的背影,轻声道:“阿衍,别告诉我,你对善宝也是动心了。”
“呵……”萧衍突然笑了起来,他右手撑在轮椅扶把上,笑得乐不可支。可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明白,那笑容中到底有多少苦涩。
萧昼皱了皱眉心,只垂眸望着萧衍那清俊的侧颜,喟叹道:“你我兄弟多年未见,如今好不易相见了,却是……不过,她已经是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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