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绾目不斜视，一步一个稳妥地走向了锦和帝，她面带着温雅的笑意，抬起头望着她的父皇，目光幽幽。

一个台阶，两个台阶，三个台阶……

女子徐徐更那上数不胜数的台阶，步伐优雅轻悠，却是重重有力地敲打着锦和帝的心上，咚咚咚直响。

锦和帝猝不及防地瑟缩一下，嘴唇不由自主地一歪，愈发显得他刻意维系的贤良模样更是滑稽可笑。

半响，他许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掩饰般地拢了拢自己的龙袍，腾腾的苍龙在滚动着。他目光恼怒望着含笑走近的谢绾，骤然，他又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饱含着被追捕的恐惧神色。

不知何时，谢绾已然走到倒数第二的宫阶处，顿下，双手交叠在胸前，一泓清目望向了锦和帝，贵族礼仪规矩至极，让人无法挑出一点错处。

而女子分明就是处于劣势的一方，正仰望着自己，可锦和帝却是一阵心惊肉跳，她的姿态倨傲极了，且是极为咄咄逼人。在她的潋滟清目下，他仿佛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蝼蚁一般，任人宰割。

他心头惊惧之余，更多的是愤怒与厌恶，他是恨极了谢绾十分肖母的高高在上姿态，自持着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府，目中无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说来也奇怪，锦和帝性情软弱，一旦遇到世代簪缨，都是畏畏缩缩，怎生遇着了他们，就有一种无法遏制的不甘怒火呢？

谢绾窥探到锦和帝的情绪变化，她笑了笑，日光从远处而来，倾斜在她那额际清淡的梅花妆上，仿佛是点染了鲜艳的色彩一般，散发着惊人的妩意。

她款款地向锦和帝行了一个礼，声道幽越，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楚：“父皇，绾绾来迟了。绾绾实在是受宠若惊，竟不知父皇前来。绾绾心想，尚在清心庙的母后，也会对父皇的挂念甚为……”

“欢心——”欢心二字拖得极长，话尾末梢竟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机锋。

锦和帝脸色微僵，目光很快闪过一丝狼狈，他的确是不曾告诉谢绾他会前来，故意让她姗姗来迟，好让众人看清她的嚣张无礼。如今被她似有却无地讽刺，仿佛他那丑陋心思已是被**裸揭露，无所遁形。

谢绾将锦和帝的反应尽收眼底，稍稍抬起下巴，神色愈发倨傲。父皇，绾绾就是姗姗来迟，那又何妨？

锦和帝目光微闪，躲避着谢绾的视线，故作慈爱地摆了摆手：“无妨。”

谢绾唇畔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不经意拨了拨两颊的头发，恣意悠悠：“皇宫的栀子花也是开得尚且正妍，母后偏好栀子花，绾绾故此在晨露之际采撷几束栀子花。”

说罢，她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眼睫毛在扑闪扑闪：“母后已是数年未回京，绾绾不孝，不能为病弱的母后做什么，只能……”

话未尽，意先明。众人心里一动，目光颇为怜惜地望着谢绾，素日长公主向来是以优雅淑媛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行事稳重，极易让人忽略她尚且还是二七少女。

她如今清淡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起，数年前，皇后被皇上送进清心庙养病，大皇子痴傻，那个不足十岁的女童是如何在群狼环伺的深宫中护自己周全，还有大皇子。

一时间，众人滋味难辨。

百里晟轩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望向谢绾，深如寒潭的眸子，夹杂着太多不明的情绪。他拢了拢指节分明的大手，面无表情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半响，他抿了抿薄凉的嘴唇，缓缓地放下，但那目光未曾离开过女子的身上。

锦和帝听见谢绾提起此事，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很快被**裸的厌恶代替。

谢绾感受到四处意味不明的视线，其中有一道格外灼热的目光让她心神一荡，像是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牵扯着她回头。她强自稳住心神，温软一笑：“来人，将栀子花呈上来。”

“是，公主。”即刻，在身旁的宫女俏生生应了一句，便是将那栀子花递给谢绾。

谢绾微微颔首，伸出芊芊素手接过栀子花，花瓣白洁透亮，层层叠叠，似一张张含羞少女的笑靥。

她低下头随意拨了拨那一片片花瓣，对着锦和帝嫣然一笑：“父皇，这栀子花美么？”

这栀子花美么？

锦和帝短暂而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望着谢绾的笑靥，像是活见鬼了一般，目露恐惧。

谢绾眉心跳动了几下，目光一凝，直直地望着锦和帝，尖锐而冷漠。

锦和帝脸色愈发苍白，忙不迭别过头：“甚美，甚美。”

谢绾目光一凛，折射出阴鸷的血意。

她倏忽轻轻一笑：“这栀子花相伴母后多年，怎么？母后的病也不曾好转？”

轻轻一声不明觉厉的低叹，仿佛是从天边传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诡异。

锦和帝心头猛地一个痉挛，手脚无措地四处颇动，“砰”，沉闷的声响在二人之间响起。堂堂天子似惊弓之鸟，隐隐地，还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惶恐。

他干笑了几声：“绾绾，父皇命几个御医与你一同前往清心庙。莫要心焦。”

果然。

谢绾面容冷漠地闭上了一眼，遮掩着眼里不顾一切的杀意。

她竟是现在才发现，母后的病情有蹊跷！

待她睁开眼时，内心越是激愤，笑容越是温雅：“父皇，绾绾就要离京前往清心庙。父皇，可是有什么话要叮嘱绾绾？”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天家父慈子孝，他们只需在一旁静静端看便可。

锦和帝竭力做出平常模样，他堆砌出满脸慈爱，搜刮了措辞“叮嘱”道：“绾绾，一切小心，万事有父皇。”

谢绾唇畔勾起一丝嘲讽锋锐的笑意，转眼即逝。她郑重其事地向锦和帝行了一个礼，面容凛然雍容。

“父皇，绾绾一别数月，绾绾会甚是挂念父皇。”

再倾身，恭敬地行一礼。

“绾绾一祝锦和朝繁荣昌盛。”他日为本宫所用。

“二祝父皇龙体康健。”留着命眼睁睁看着你的江山是如何被本宫染指。

“三祝京城花团锦簇。”多少世代簪缨从鼎盛走向衰败，一步步凋零。

末了，谢绾福了福身，笑靥如花，眸光却亮得惊人。

锦和帝心里一个咯噔，他目光瑟缩地望着巧笑倩兮的谢绾。陡然，逆光袭来，狂晕飞舞，那一绰约的眉眼，那额际清淡的梅花，变得格外妖异，仿佛敛尽了地狱间的芳华，艳丽灼灼。

这花开极盛，正是用鲜血浇灌而成。

不过是六月初夏，他就大汗淋漓，流着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父皇？”女子笑意更深。

恍然间，血意炎炎，落在锦和帝眼中，有一个红衣艳鬼从地狱中爬了出来，怀揣着惊人的恶意，欲要置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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