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萧八十二年,冬。
帝京。巍巍皇城、天地裹素。
清一色的白,入目皑皑,平抹开天地间遥遥一掠白瓷般细腻的雪景。
淡金天光下,雪色美如斯,却掠起四野中泛着寒凉的血腥味儿。血腥虽极淡,却如同烙在了这南萧皇朝的王旗之上一般,久久挥之不去。
永宁长街上郁郁白雪,终究遮不住滟滟鲜血。
一道圣旨,震惊天下。峪江王秦氏一族,因通敌叛国、拥兵自重、蓄意谋反三条大罪,满门抄斩!鲜血浸透疆域之广,汩汩成河,十日未干。
然十日前的刀起刀落,如今却早已在大获全胜的捷报中烟消云散。
也正是十日前,前线传来战报,端阳王郡主世子二人布下奇局,东楚损失惨重,僵持三年的战局终于打破。世子坐镇军中,郡主乘胜追击,直逼楚都,迫使东楚大军后撤三十里,退回国境,再无力进犯!
十里长宁街上,红绸映雪。五更天未至,早已人声鼎沸。一大早,帝京百姓纷纷出门扫雪,人人脸上带笑,神情歆羡。端阳王府在民间本就声望极高,此番郡主世子大败东楚,自然备受百姓敬重。
今日,正是端阳王郡主世子班师回朝的日子。
帝王龙心大悦,于昭华殿大宴群臣,为郡主世子二人接风洗尘,九重宫阙红纱装点,一派歌舞升平。
然而百姓们却全然不知——
此刻昭华殿上的气氛却如紧绷之弦,一触即发。
内侍王公公手捧圣旨,站在一旁尴尬无比。上首永顺帝,和颜悦色的笑容堪堪僵在了脸上。燕昭世子一言未发,气质沉静淡然,只是看向妹妹的目光深如漩涡。
而那位立功归来的燕小郡主,此刻正端端正正跪在殿下,明妍如珠花的脸上神色坦然,却唯独不接眼前那道明黄圣旨。
群臣只觉背后冷汗浸衣,大气也不敢出。
气压低沉,处处透着古怪。
永顺帝身旁的皇后心中一紧,眼看着不是个事儿,赶忙抿唇笑着打趣,“郡主莫不是乐傻了,还不赶快接旨谢恩?”
“回陛下、皇后娘娘,”燕紫川抬头,倩然一笑,“臣女戴罪之身,不敢妄受陛下奖赏。”
戴罪之身?!
群臣惊得面面相觑,端阳郡主立功归来,陛下重赏都来不及,何来戴罪?
永顺帝先是一愣,随即大笑,指指身侧的席位,“朕的紫川郡主立此大功,有何罪过?无罪,无罪!紫川,快来朕身边坐。”
“陛下,”燕紫川仍旧跪得笔直,声音朗朗,“我朝素来赏罚分明,过不掩功,功亦不抵过,可否听容臣女禀报。”
永顺帝闻言,稍稍坐直了身子,含笑的目光深不见底,“哦,那紫川且说,何罪之有?”
燕紫川磕了个头,垂眸道:“是。”
只听少女的声音不卑不亢,说得冷静而疯狂,“大破楚军前一晚,秦元帅有言在先,兆临谷必有东楚伏兵,严令任何人不得带兵突袭。臣女取胜心切,未听从秦元帅军令,擅自率轻骑一千欲取道兆临谷,果真遇伏,一千轻骑损伤大半。”
永顺帝一听到“秦元帅”三个字,面色骤然一变,旋即便恢复如常,哈哈一笑摆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紫川侄女不必介怀。一次遇伏罢了,无罪!”
“陛下,”燕紫川神色波澜不惊,淡淡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秦元帅有令,违者……一律军法处置。”
燕昭拿酒杯的手忽然一震,几滴酒泼在衣袖上。
“但碍于当时军情紧迫,第二日便要攻城,秦元帅遂将处置延后至回京后执行。”燕紫川说得云淡风轻,忽然磕了个头,“按照我朝军法,不尊帅令擅自出兵者,四十军棍。臣领罚,绝无怨言。臣恭请皇上替秦元帅执行军法,以正军纪!”
好一个军法处置!好一个以正军纪!
合着今日班师回朝,这小丫头是铁了心给秦家人出气来了!
燕紫川自然不能罚,满朝文武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人家是要他这皇帝“替秦元帅执行军法”,这军棍要真的打下去,就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永顺帝心头气血翻涌,面色铁青,然而再大的怒气此刻却也得忍着,是以几乎捏扁了手中的金杯。而一众大臣则在旁听得瞠目结舌,见过千方百计给自己脱罪的,这般非把罪过往身上揽的,却还当真是头一回见!
若说大殿上唯一淡定得令人发指的,就数当事者的亲哥燕昭——只见燕世子若无其事地喝着酒,仿佛这捅了天大窟窿的不是他亲妹子。
众人看得那叫一个欲哭无泪——您这哥当得,真是亲的啊……
“呵呵,端阳王兄说的不错。你看这紫川这丫头,当真是小孩子心性,调皮得紧。”永顺帝笑得和蔼,侧头与皇后絮絮笑说,仿佛真是被这“童言”无忌逗笑了,唯独捏着金杯的手颤抖得厉害。
左相一看情势不对,要是这还看不出皇帝忍怒,他这些年左相白当了,于是赶忙抹了冷汗站出来笑着圆场,“郡主快些起来,朝堂之上莫要胡闹!”
哪知燕紫川的神色出奇平静,红唇微勾,笑了。
大殿上一众权臣见状,心尖不禁颤了颤。
只见她缓缓抬头,眼波流转如刀锋,斜睨的目光斜扫过群臣,扫过面色阴暗的永顺帝,最终停在左相身上,分明柔柔笑着,却极尽挑衅,“左相说……我、胡、闹?”
她一字一顿地低笑着重复,三个字如同三个鲜血淋淋的茬口,生生捅在心口,也捅破了燕家对南萧皇室最后的一丝幻想。
眼前晃过无数百姓发自内心的殷殷笑容,燕紫川猛地闭眼,心中痛得发抖。
万民爱戴,乘胜归来……
本该都是她的荣耀,可如今却都要推到自己头上么?
“秦氏有功不赏、无罪反罚,是谁胡闹?峪江王忠心耿耿戍边百年,到头换来满门抄斩,是谁胡闹?郡主姐姐率金羽军鏖战一日一夜,大破东楚,最后竟难全身后之名——我且问诸位,这又是谁胡闹?!”
声声质问,铿锵森凉,如同冰锥砸地,足以冻裂昭华殿上三尺金砖。
昭华殿中霎时一派死寂,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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