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雪道：“是刚刚送来的，来人是附近酒舍的老板，说是他们主人近来无心酿酒，也不想亏待了朋友，各处酒坊都停止供应这酒了，先送几处朋友几坛过来，日后再补。”她眼珠儿一转，显出几分娇俏狡黠来，“诶，叶孤鸿无心酿酒了，你说那些被他养刁了胃口的酒鬼们，会不会来找陆小凤的麻烦？”

花满楼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的确有这可能。”

花满楼低首浅酌了一口，低声吟道：“田家足闲暇，士友暂流连。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

石秀雪托腮倾听，细长白皙的手指碰了碰那柄秀剑，她倒是想趁着酒兴为花满楼剑舞一曲，只可惜……她可不想白白便宜了地上那只烂酒鬼。

花楼满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若是愿意剑舞一曲，我很乐意做你的观众。”

石秀雪闻言心中满是欢喜，秀颜酡红，无限欢喜的一笑，轻声道：“我不过是拿剑招充数罢了，哪里算得上剑舞呢。但是你，若是愿意放歌一曲，我很乐意做这个听众呢。”

花满楼凝望着石秀雪，笑意温柔，他敲打着酒杯，轻轻唱起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也如石秀雪的两腮一样染上了醉人的酡红。陆小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望着天空。

夕阳无限好，繁花美如锦，这样的美丽，总是会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烦恼的。可陆小凤并没有忘记。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为什么如果连叶孤鸿都如此不可信赖，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人信赖的事？

他当然可以随时回到武林中，回去之后，他又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了，他立刻会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不肯为别人开的名酒，也会为他而开，别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可是回去之后，他是不是真的愉快？

这么多年来，他的荣耀已经太多了，无论谁提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都会觉得又佩服、又羡慕，又嫉妒。

他是不是真的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个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都给了他，等到夜深梦回，无法成眠时，他也同样会流泪。即使他眼睛里没有流泪，心里也会流泪。一个人若是能够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斗室里，也胜过广厦万间。

以前，他总觉得叶孤鸿会懂他，知道他的忧伤和快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闲卧芳草，懒看柔云，荣耀和财富都不重要。他们可以抛开一切，看三山日出，览五湖烟霞。

可现在，陆小凤却不敢确信了，他不知道叶孤鸿还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他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也能放弃以前坚持的一些东西呢？

夕阳已经西沉，夜色凄迷，暮色苍茫。

陆小凤一动不动的躺在花丛中。

如果不是他那瞪得极大的眼睛里偶尔有几分神色，看起来真的看极了一具尸体。

他突然“噗通”一声跳了起来，因为有个人把酒坛子扔到了他脸上。

“死猴精，你莫非是来找我要酒的？”陆小凤恹恹的望向蹲在墙头的那个中年汉子。

“我是来看戏的。”司空摘星道。

陆小凤问：“看什么戏？”

司空摘星笑嘻嘻道：“看一场白云城主追杀臭小鸡的好戏。”

“谁？”陆小凤脸都木了，“叶孤城要杀我？”

“是啊，”司空摘星懒洋洋地蹲在墙头，幸灾乐祸的道，“你把叶孤鸿折腾疯了，他不杀你杀谁！”

“我……”陆小凤枕着头，难以置信的喃喃道：“把……折腾疯了？”

司空摘星“嘿嘿“笑起来，“听说有人找到了叶孤鸿，要杀陆小凤，叶孤鸿连夜召集了青衣楼三十六位一流杀手，针对你量身制定了十二套方案，个个直击要害，色诱下毒暗杀都是小儿科，简直疯了一样陷入了杀死陆小凤的创意力。叶孤城实在看不下去了，觉得你陆小凤就算要死也得死在他的剑下。所以就亲自来杀你了。”

陆小凤依然很难想象，但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叶孤鸿时他的举动，心里似乎就信了。“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因为是我告诉他的。”

苍茫夜色里，一个白衣人出现在屋顶，他的脸白如雪，他的剑冷如冰。

是叶孤城。

飞仙岛主叶孤城。

他此刻一身白衣站在高处，当真如天外飞仙一般飘渺夺目。

陆小凤已经惊呆了。

他似乎不自觉地喃喃道：“你为什么告诉他？”

叶孤城道：“等价交换。”

“什么？”陆小凤马上明白过来，“你告诉他你为什么杀我，他告诉你我在哪里？”

司空摘星笑了，他伸出大拇指，“不愧是陆小鸡，真聪明！”

陆小凤脸都黑了，“那么神通广大的叶孤鸿，会不知道我在这里。”

叶孤城突然道：“这附近没有暗子，是他对花满楼的尊重。”他目光扫过花满楼，花满楼似乎也感受到了，对着叶孤城微微颔首致意。

“死在我的剑下，想必你能瞑目。”叶孤城已举起剑。

“等等！”陆小凤突然大叫一声。

“何事？”叶孤城问。

“你当真要杀我？”陆小凤问。

“是的。”叶孤城说。

“我以为你已经是你的朋友。”

“是的。”叶孤城说到，他目中微有漪澜，他一向没有朋友，陆小凤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在叶孤城以为，他已经履行了对一个朋友应有的尊重。“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让你死在我的剑下，是对你的尊重。叶孤城的意思已很明显。

陆小凤看着夜幕中的叶孤城，突然觉得春风已残如寒冬。他毫不迟疑，立刻身如微风般在夜色中遁去。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陆小凤跑得很快，因为他相信叶孤城是真的想要杀了他。在叶孤城的眼里，人的性命是不足惜的，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足惜。

如果在他的生命里，有谁的性命足以让他动容的，那一定是他唯一的弟弟叶孤鸿。

他就像一只苍鹰，一意孤行的将小鹰护于羽翼之下。

叶孤城是真的想杀了他，陆小凤毫不怀疑。

陆小凤只有逃跑，飞快地逃。

他并不担心叶孤城这时候会追上来，花满楼和司空摘星会替他拦住叶孤城，他毫不怀疑这一点，只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而陆小凤要在这一点时间时逃得更远——他也是他们的朋友，他不能让朋友为难。

叶孤城有多强大，陆小凤毫无疑问是可以现身说法的那一个。从酒楼初见的一剑无痕，到太和之顶的千钧一发，再到皇极殿前的春风化雨。

叶孤城还是那个叶孤城，寂寞入骨，高贵如斯。但他的剑却变了。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这一句如今已经能够流传甚广的话，描述的是叶孤城和他的绝招「天外飞仙」，此招施展出来如同「天仙下凡」般美轮美奂，简直神乎奇迹。

这一剑形成于招未出手之先，神留于招已出手之後以至刚为至柔，以不变为变，的确己可算是大下无双的剑法。是白云城主剑法之精华，连木道人都认为这已可算是天下无敌的剑法。

而这一剑，却同样是叶孤城的桎梏，是他无法突破的完美。

那么突破了这一剑的叶孤城会是什么样子，紫禁一战后，从出世而入世，又从入世而出世的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交锋之后的叶孤城，会有什么样的剑法？

当陆小凤看见叶孤城的那一眼，他心中只蹦出一个词“返璞归真”！

叶孤城依然是叶孤城，但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剑道孤独求索，天外飞仙之后，有什么东西自他心底悄然改变，他已经踏上了人道。

剑之道，人之道。

陆小凤在逃。

从夜幕降临，到夜高风黑，到黎明初照。

然而在怎么逃，饭总是要吃，水总是要喝的。

陆小凤也不挑，随意择了路边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小菜，还要了酒。

菜色寻常，酒也寡淡。

陆小凤自酌自饮，倒也自得其乐。

“哎，你听说了吗，如今剑南道那边开始种痘了。”有人高谈阔论。

“种痘？种痘是什么？”人人纷纷问道。

那大汉炫耀般的哈哈大笑，“连种痘都不知道，这可是一桩功在千秋的大功业！”

这下，连陆小凤都有了兴趣，问道：“你说的是唐朝间药王孙思邈的种痘法吗？”

大汉看了陆小凤一眼，说到：“这位先生一看就是有学问的，连唐朝事情都知道。”

陆小凤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又问道：“那种痘法不是颇有风险，种痘者十死其七，据说颇不可取。”

旁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说到：“先生您这都是老黄历啦，如果有了好的种痘法，人人皆可种痘。”

有人惊道：“竟有这种方法！不知是哪位神医研制出来，可谓功在千秋。”

那大汉接着说：“这要从前月说起，剑南道的建安城前月爆发了天花，这事大家都听说过吧。”酒馆里开始议论纷纷，“是呢，听说建安城都封城了，死了不少人呢。”

“听说一具一具尸体抬去烧了，场面很是吓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说到。

陆小凤皱了皱眉，他这段时间几乎把自己淹在了酒里面，外面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那种痘了，种痘是怎么回事？”有人开始问了。

“据说是那建安城里有好几个庄子，居然没有一个人染上天花的，县太爷亲自过去询问了，才知道天花一开始，庄子的主人就给所有人都种了痘，不知道能不能成，就没有大肆张扬。接着就开始大范围的种痘，总算是抑制住了天花的蔓延……”

“那庄子主人是谁？”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

“那可是大人物！”有人得意洋洋的炫耀道：“当朝皇叔，如今天子嫡亲的叔叔。自幼出家在武当山，济世救人，被封为荆和郡王，如今又要被封楚王，那可是真正的龙子凤孙，神仙中人……”

“老天，这么大来头，莫非真是仙人下降？”

“是药师王佛主遣下童子来救苦救难了？”

“说不准是药王孙师显灵了”……越说越离谱了。

陆小凤却听得惘然，手中的筷子酒杯都顿住，仿佛所有声音都远去。

“……尊讳上孤下鸿，飘渺孤鸿影的‘孤鸿’……”

叶孤鸿！

“陆先生，陆先生。”陆小凤这才回过神来，就看见刚才那个大汉坐到了他面前。

“你认识我？”陆小凤目光一动，问道。

“平生不识陆小凤，纵称英雄也枉然。”大汉憨厚的脸上露出尊敬的笑。

陆小凤眨了眨眼，说道：“这话听着真顺耳。”他忍不住摸摸手臂，浑身都抖了抖，“寒毛都竖起来了。”

大汉看着陆小凤，表情却很正经，“大掌柜说的话，从来都是对的。他说陆先生您是这世上最值得认识的一个人，就一定没错。”

陆小凤目光一沉，说道：“是吗……”他心中无限感伤在心底蔓延，心底回想起那人回首抬眸，一颦一笑，青衫如画，竹叶清香盈盈而来。

他一抬手饮尽杯中酒。

正要再倒时，被那大汉挡住，用自己的葫芦替他满上。

“被城主追杀，好玩吗？”大汉问道。

陆小凤笑了笑，“真不好玩，无聊透顶！”那酒水清澈碧透，馥郁芳香，陆小凤尝了一口，熟悉的口感。

大汉又问道：“如果此时你没有被城主追杀，你跟去干点什么。”

陆小凤想了想，说道：“会去建安城吧，能看一看这种痘的盛事，医家大德，百姓大幸。”

大汉道：“我们掌柜的了不起，否则兄弟们也不会卖命。但陆先生这时候去，确实不太合适。”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醇味悠长。

“我也跟了掌柜很多年了，一直奔波在外，没有见过陆先生，但听说过很多陆先生的传闻，陆先生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精，兄弟们也是很敬佩的。”大汉又替陆小凤倒了一杯。“有些事情想问问陆先生。”

“问我？”陆小凤自嘲的一笑，“你们自己就无孔不入，还有事情需要问我？”

大汉道：“兄弟们只是各有各的营生，互相一合计，互通有无罢了，”大汉顿了一顿，问道，“不知陆先生有没有听说，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陆小凤道，“从未听闻，这地方有什么名堂？”

“没有听过？”大汉目中闪过诡秘的神色，“那便算了。”他又朝外看了一眼，“陆先生，你该走了。”他看到窗外一片白色衣角徐徐而来。

一阵清风徐徐而过，陆小凤已没有踪影，大汉看看手心，那葫芦酒也没有了。他看了看酒馆内还在议论种痘的种种声音，脸上露出满意的的神色，然后大步走了过去，向那白衣人拱手道：“城主。“

叶孤城目光如电。

大汉苦笑道：“属下奉命来禀告城主，有关西门吹雪。”

“他，”手中剑慢慢握紧，“怎么了。”

“西门吹雪，重出江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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