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毒中得十分蹊跷,在没有查清是谁下此毒手之前,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周瑾的反应有些奇怪,倒是愈发勾起了我对文涛的兴趣。我干干一笑,道:“听闻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各类奇毒,一时好奇罢了,并无别的意思。”
“文涛为人阴险狡诈、相貌奇丑、性情古怪、行事乖张,专爱搞些毒虫毒蛇毒草之类的害人之物,看谁不顺眼便下毒害谁,姑苏城内的男子少说有一半都着过他的道。如今人人皆对他敬而远之,几乎无人敢靠近他三丈以内。此人并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神医,不过是个江湖术士罢了。总之,您与恩师千万不要同他扯上任何联系……”
他以袖掩口轻轻咳了几声,目光依稀有些闪烁不定,虚笑道:“呃,下官也只是听说而已,下官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点都不熟!”
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有必要如此义正言辞的抨击文海吗。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呢……= =|||
不过,听他这般说来,我倒是对今日之行忧心忡忡了。
***
回到寒碧山庄,师父正闲坐凉亭内读书。四周林木蓊郁,春红清丽,透过烟雨朦胧望去,仿若一副泼墨图。一壶清茶,一册书卷,一袭翩然的白衣,分明极简单素雅,却美好得让人觉得恍若置身梦里。
我收下纸伞,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师父,怎么在外面坐着?今日天凉,小心受凉。”
他放下书册,微微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碍事,自从服用了文大夫开的药方后,身体比从前好多了。这边风景独好,为师只是不忍心错过。”
我说:“师父,今日我向周瑾打听文海,他数落了一大堆,说此人很不好想与,所谓的‘毒医’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徒儿担心若是他不肯为师父解毒,或是解不了师父的毒,该如何是好?”
师父淡然道:“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病了这么些年,为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毒能解得了自然是最好的,解不了也无妨。生死自有天命,不用刻意强求。嫣儿,为师并不惧怕死亡,只是舍不得你。”
鼻子微微有些发酸,苦涩的气息在鼻腔中氤氲开来,泪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眼眶。我迅速地别过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师父既然舍不得徒儿,便该积极地求治才是,怎么可以说出生死有命这样的话呢?反正师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徒儿也不想活了,大不了到地府再续师徒缘分。”
他抿唇笑了笑,眼底的笑意柔若春风,似嗔似怜道:“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不可以赌气说这样的话,知道吗?”
心里愈发难受,若有千虫白蚁在啃噬,痛得我几欲窒息。想起他曾经说过“即便有朝一日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在他眼里我也还是孩子”这样的话,我咬了咬唇,哑声道:“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是赌气!师父,难道在你心里,徒儿永远也长不大吗?还是,师父觉得徒儿是只个让你操心的孩子?”
师父蓦然愣住了,怔怔地将我望着,良久不曾言语,清俊苍白的脸上急速掠过一丝不知所措。
我不禁暗自懊恼,恨自己一时嘴快,竟敢跟师父甩脸色。正想说些什么来缓解眼下尴尬的气氛,却听他道:“不是,我并没有将你当做孩子,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身份,一时之间难以改变。嫣儿,在我眼里,你早已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心系天下,能安邦定国。我方才那样说只是想告诉你,纵然往后没有我在身边,你一个人也可以走的很好。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你必须知道,人生动若参商,离别总是会发生,一句‘舍不得’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的命并不掌握在我的自己手中,由不得我做主。”他的眸光深静莫测,清越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飘渺得如同天边的浮云。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我自称“我”,而不是“为师”。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师父,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一个可以让我倾尽所有韶华去爱慕的男人。
我想对他说,我并不出色,更无法做到心系天下,我的心很小,里面甚至没有我自己的位置,只能安放他一人。
我想对他说,八年朝夕相伴的时光,与他在一起的记忆早已铭于心、溶于血,如若他不在我身边,便是要将我的心挖去,将我的血液抽干。一个人若是没了心、没了血,还怎么活下去呢?
我还想对他说,我不怕离别,只要他说舍不得我,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我都可以追随他而去。
我想说的还有很多,但是我统统不能说。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存有不堪的感情。在他面前,我不是我,我只是“徒儿”。
双手不由自主的攥紧,指甲陷入掌心,生疼。我垂眸,静默半晌,道:“对不起师父,是徒儿太任性,徒儿只是盼着师父早日好起来。”
他轻拍我的肩膀,温柔道:“不要难过,为师都知道。”
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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