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筝拿起那团衣裳,沿着大襟的衣领摸上去,突然手中触到一块硬物,她用牙齿咬开针线,两只手指伸进去,捏住了一个折叠在一起的信笺。看见信笺,明筝长出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那个宫女。当时在宫里,事出突然,她都没有多看一眼,便塞进了怀里。
此时,她对着窗子透进的晨光,看见信笺左上角有一排小字,小字不甚整齐,可以看出是仓促写就,凌乱而潦草,写的是一个地址。明筝看了看这个地址,想着今日无论如何要把信送到。
她看了眼床边放的衣物,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便走过去抖开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这是一套短衣,黎色上衣,灰布长裤,腰带也是黎色的。怎么看都像上仙阁上伙计的打扮。但此时,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能出门便好。
她匆匆解开头上的发髻,这宫里的发式还是冬梅帮她梳理的,想到冬梅她心里一阵心酸,也不知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可好?伤感归伤感,她还是动作娴熟地打理出一个男子的发髻结于头顶。打这种发髻她轻车熟路,以前跟隐水姑姑四处游历,都是这种扮相。最后,她对着铜镜左右打量自己,铜镜里出现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除了颧骨处有个黑乎乎的结疤,看不出毛病,更看不出与宫里秀女有何关联。
明筝在屋外廊下匆匆扒了几口饭,对郭嫂说屋里太闷,想去园子里走走。李嫂很爽快地便答应了,昨天萧天还嘱咐她,没事领她出来走走。明筝沿着游廊在园子里兜兜转转,趁郭嫂忙于收拾,便溜出了月亮门。
不知何时天阴下来,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不多时便淅淅沥沥落起雨滴。明筝没想到出了小院,外面竟然还是个园子。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路向前是一片水池,绵绵的春雨落入池中,泛起圈圈涟漪。岸上栽有几株细柳,柳条已抽出米拉大小的绿油油新芽;水池里红色的金鱼聚在一处争食。
明筝走到池边水榭,只见屋檐上有匾额上书三字‘沁芳榭’。由于雨水的缘故,榭里滞留了一些人在赏雨。他们三三两两,均是书生的打扮,有坐在木廊上埋头读书的,有两人对弈的,有三四友人品茶聊天的。
明筝正左右张望,一个微胖着锦服的男子,从另一边走过来,他长袍簇新,尤其是腰间一条镶玉的腰带惹人注目,明筝看到此人有些眼熟。两人走近时,明筝突然想起,此人在进京的客栈见过一面,他叫李春阳,进京赶考的秀才。
明筝知道他不会认出自己,便向前走去。水榭边四个书生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一旁石桌上放着几本书籍,明筝匆匆瞟了一眼,是《周易》、《中庸》、《春秋》等,明筝故意放缓脚步,想听一听他们在争论什么?原来是在评说一篇八股文。题目是:子谓颜渊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这篇题目,在破题上,四个人有四个见解,大家争论不休。
看来春闱已近,这些学子们正夜以继日不放过任何进益的机会。明筝虽未做过八股文,但是从小便在父亲的书房长大。她知道八股文是由八部分组成,由破题、承题、发凡、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组成,其中破题尤其重要和费思量,这几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便不足为奇。明筝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自小喜欢读书,但却厌烦八股文,写文章本应信马由缰,而八股文条框太多,明筝觉得太难了。
突然,一个青衣书生兴奋地一击掌道:“有了,听着:圣人行藏三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三人品评良久,有点头的,有摇头的。又有一人道:“此处破题巧妙,我也想出承题来: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几人听后,有人点头称妙,有人摇头不以为然。明筝听了半天,觉得太无趣,还是快去送信吧。
明筝跑得急,正与一个小厮撞到一起。明筝认出是天天给自己送草药的小六,小六也认出明筝。
“明筝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小六问道。
明筝一看,坏了,遇到谁不行,偏偏遇到他。明筝担心小六去给萧天报信,忙笑道:“小六,我四处转转。你不用管我,你去忙吧。”小六迟疑地看着她,明筝便又钻进那堆秀才里,听着那些酸腐的句子,眼睛盯着小六看他出了园子,便急急向大门跑去。
由于路不熟,几次绕了远道,好不容易找到大门。只见门边立着一个一袭灰袍的儒雅公子,再仔细一瞧,不是萧天是谁?
萧天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明筝想转身走已来不及,被萧天叫住。“明筝,我正等你。”萧天说着,上下打量起她这身有趣的打扮,“挺合身。”
“哼,”明筝鼻子里哼了一句,抬眼看看萧天风流倜傥的样子,自己往他身边一站活脱脱一个跟班小厮。
“明筝,你自己能骑马吗?”萧天问道,“我让小六备好马,一会儿咱们就出发,与柳眉之在妙音山见,去祭拜你姨母。”
明筝猛然想起,今日确实是要去祭拜姨母,但是宫女所托之事也不能再拖,便走到萧天面前,讨好地一笑道:“萧大哥,你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便回,可好?”
“你去哪儿?”萧天脸色一变,眉头一紧问道。
“这……”明筝瞪着他,看他如今这架势还真把自己当他帮里的人了,难道去哪儿都得向他回禀?
“你忘了帮里的规矩了?”萧天果然来了一句。
“你真拿我当你兴龙帮里人了?”明筝惊叫道。
“这岂是儿戏。”萧天严肃地看着她。
“我入帮也可以,”明筝说道,“只要兴龙帮能帮我报仇雪恨。我生是兴龙帮的人,死是兴龙帮的鬼。”
“明筝,你我的父亲是故交朋友,他们都配得上‘忠良’两字,前后被奸妄小人构陷而死,这几年冤死的忠正之士何止你我的父亲,还有很多人。朝纲已乱,奸人当道,报仇岂止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
“萧大哥,依你看该如何做?”明筝问道。
“你若还把我当成你书远大哥,便相信我,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从长计议可好?”萧天看着明筝,又说道,“在我面前,不可隐瞒,有事便告诉我,有我给你做主,你怕什么?”
明筝一听,眨巴了下眼睛,便从衣袖里掏出宫女的信笺,递给萧天道:“这是那日在宫里,一个宫女求我带出来的一封书信,上面有地址,我想给送去。”
萧天匆匆扫了眼信笺上细小的字体,念了出来:“芝麻胡同十三号,王铁君。”萧天看着明筝又问道,“是怎样一个宫女,你可知道她姓名?”
“不知道。”明筝摇着头,“宫里面,宫规森严,连与其人说话都禁止。”
“走吧,我跟你一起先把这封信送去,再出城,也还来得及。”萧天说着,领着明筝往马厩走去。
两人骑着马,出了上仙阁。一路避开大道,专拣小巷陋街而去。明筝只顾跟在萧天身后,她哪里知道路,只见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停到一个院门前。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看到门前站着一位公子和一名小厮,还以为敲错了门。萧天拱手一揖,温和的问道:“请问这位小哥,里面可是住着一位叫王铁君的人?”
“有,”少年支吾了一声,“是,我爹。”
“谁呀?”从影壁墙旁走过来一个壮实的中年人,面色黝黑,相貌丑陋,还一脸扎髯,身上狱卒的官服都没有换下,手里握着一根旱烟,烟锅里还冒着烟,他拿旱烟朝墙壁上磕了一下,问道:“你们是……”
萧天压低声音问道:“家里可否有人在宫里?”
扎髯男人一愣,一双凶巴巴的眼睛盯着萧天,脸色有些发白,惴惴不安地答道:“有,小女在宫里。”
萧天点点头问道:“你便是王铁君?”
“正是。请……”扎髯男人急忙闪身伸手相请,萧天和明筝随其走进小院,过了影壁墙,眼前呈现一个干净的小四合院,可以看出虽不富庶也是衣食无忧的小户之家。萧天站在天井院,从身上掏出信笺,递给王铁君,道:“受人之托,你看无误,我们便告辞。”
王铁君接过信笺,辨认出上面字迹,脸上肌肉一阵颤动,口中喃喃道:“是,是小女的字,”王铁君动容地道,“五年了,小女自进宫便音信皆无,”男人眼里漾满泪花,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萧天,深深一揖,“谢公子传信,敢问公子大名,日后定要相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萧天说着,还了一礼,道,“在下姓萧,单字一个天。”萧天注意到他身上狱卒的官服,便问道,“老哥,可是在朝中办差?”
“嗨,”王铁君苦笑一声,“在锦衣卫的诏狱混口饭吃,是份苦差,我都羞于在人前走动,像咱这种出身的贫民百姓去哪儿能谋到好差事呀。”
“那好,便不打扰了,老哥快看信吧。”萧天抱拳告辞,扎髯男人相送到门外。
萧天和明筝翻身上马,朝西直门而去。明筝想到那托信的宫女,很是心酸,便说道:“难道一入宫,便不能再与亲人相见?”
“你以为呢?”萧天叹息道,“老话说,宫深似海嘛,不然,一听说你进了宫,老夫人便急成那样……”萧天急忙闭嘴,他看了眼明筝,自己无意牵连出老夫人,顿时又让明筝伤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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