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当时心里十分欢喜,跟田恬仍旧游乐如故。如此过了几个月还是没有音讯,小人忍不住问田恬情势如何,田恬先是支支吾吾,后来又说郎中是天子近臣,没有两万斤黄金恐怕不能如愿,让小人再去筹措一万斤。小人那时心里虽疑有诈,但是已经上了田丞相的船,下来已经不容易了。”
卫青和张骞素来知道田蚡为人,其卖官鬻爵当年确实无以复加,连两千石的九卿禄位都被他卖了个遍,天子因此大为光火,在朝堂之上直加斥责后田蚡才逐渐收敛。张骞本人就是郡国孝廉出身,先为天子骑郎随侍,后来才得到宠信出使西域。想想范衡费这么大周折还被田氏父子所骗,不由替他神伤。
“小人没办法,只能回乡筹措。小人家产虽然殷厚,但是这些年不断造损,只余下两万斤黄金上下,而且大多数财物都在流通之中,急需变卖一部分折现。小人同乡有一盐铁商人孔氏素来跟先父交好,闻讯便派了他家长公子孔仅前来跟小人接洽。小人设了家宴跟孔仅会饮。酒酣耳热之际,孔仅提出以万斤黄金入股,跟小人一同经营,两家均股均利,希望小人专心在家业上,不要再在长安厮混。小人那时迷了心窍,无论如何不同意。”
“孔仅见劝我无效,也颇为无奈。他临走前突然问我,愿不愿设一博局小赌一把。赌博向来是小人喜欢的,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投壶又是小人所擅长,因此就和孔仅定了投壶为戏,下注是每局十两黄金。一开始小人顺风顺水,不多时便已经赢了孔仅几百金,心下难免得意起来,妄想提高赌注,从孔仅身上赢他几千金,给田丞相的万金就有了着落。于是小人要求把赌注提高到千金一局。”
“孔仅竟然毫不犹豫答应了。说来也怪,自从千金一注开始,小人的手气便糟得很,一个时辰下来,小人慢慢酒醒,才发现家财已经被输得干干净净。那时后悔已然来不及。想起父辈传下的家业已荡然无存,况且还不知道回长安后如何跟田丞相交代,便一时起了轻生之念。小人拿起佩剑准备自刎,却被孔仅夺下了,他命人拿过绢纸笔墨,当即写了两份书契,把范家祖宅和百斤黄金留给了我,临走前留下一句话——大丈夫当白手再起,才不致污没了南阳范氏的名声。”
“小人在家里呆了半月,想清楚了关系利害,准备以手里家产东山再起。百斤黄金也是不小一笔数目,做生意的本钱足够了。但是长安的事情必须了断,小人于是回到京城,见到田恬后跟他说家产不足,郎中的事情就此作罢,之前的万金也不须归还了。田恬十分吃惊,但也就答应了下来没再细问。小人想跟田恬好聚好散一场,况且也得罪不起田丞相,就邀请他到北闾簪玉楼会饮。”
众人听范衡说起这一番变故,心下无不慨然。萨兰图雅接着问道:“范先生,那你的腿怎么断了?”
范衡苦笑一声,他看到贞儿靠在不远处的琴台上似懂非懂听他说话,便冲贞儿慈祥地说道:“贞儿,把琴抱过来。”贞儿转身把琴抱住,跑过来靠在范衡身边,范衡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说道:“图雅公主,小人那天跟田恬一起去了簪玉楼,叫了一桌席面,又叫了几个倡人给我们助兴。簪玉楼里面的歌舞琴瑟都是冠绝京华,小人和田恬喝了不下几斗,持续饮了三四个时辰,都已经要醉倒在当场。其中一个抚琴的女子想是身体不适,又被酒气所激,再加上操劳过度,当场便呕了出来。在场的仆从见状,揪起那女子的头发便要拉出去鞭笞,被小人喝止了。小人一问之下才知道,那女子新近丧夫,又怀了身孕,她和丈夫都是先祖在前秦破亡时入了乐籍的,世代操持琴艺,家境贫寒。她丈夫刚死,她实在万般无奈只好当了倡人,但是卖艺不卖身。小人见她可怜,又弹得一手好琴,当时便动了恻隐之心,立刻把簪玉楼主叫了过来,要替她赎身。楼主平素跟小人相熟,知道小人手面阔绰,当即开价五十金,说是此女乃簪玉楼镇楼之宝。小人一向心高气傲,自然不会跟那楼主计较,当下立下券书给她赎了身。那女子感激小人,给小人叩拜之后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坐下调弦,给小人和田恬奏了一曲孔夫子的幽兰。”
贞儿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听到范衡提起幽兰两字,突然间精神了起来,她大声说道:“爹,我也会弹,你不是一直说这是俺娘最拿手的曲子吗?”座上众人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曲折,贞儿跟那女子自然是有极深的渊源。萨兰图雅心下怆然,她摸了摸贞儿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好孩子,你能给大人们弹一曲吗?”卫青和张骞均有此意,都微笑着点了点头。众人看着贞儿一本正经把琴摆正调弦试音,小手拨弦成曲。琴声一开始悠扬舒缓,渐渐变得如泣如诉,悲凉丛生,贞儿曼声唱道:“习习榖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卫青对音律不是很懂,张骞却知道这是孔子的名曲,是孔夫子寄托忧思之作,张骞听贞儿此番弹唱出来,字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他扫了一眼众人,只见萨兰图雅和霍去病都在凝神静听,范衡却已经泪流满面。一曲弹完,张骞见范衡还在垂泪,便对贞儿说道:“好孩子,我已经离开中原很久了,还想听你弹奏,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
贞儿歪着头想了一想,对张骞说道:“我刚才已经给你们弹了幽兰,之前还弹过流水,我还会一个曲子!”不等张骞说话,她已经开始抚琴唱道:“泾水流,渭水流,流到甘泉口。运石甘泉口,泾渭不敢流。千人唱,万人叹,乱石塞川何徒劳?”
这首歌卫青是知道的。前秦暴虐,征十万劳役修甘泉宫,乱石塞住泾河渭河引发了洪水暴涨,淹死两岸无数牲畜人民,此歌说的就是这故事。此时范衡的精神已经平复了过来,他拍了拍贞儿以示鼓励,继续说道:“这一弹不要紧,我和田恬都被震住了。不仅是那女子的琴艺,还有那琴音绝对是世所罕见。小人早年只图玩乐,耽于琴艺好几年,对琴之好坏略懂一二,于是当即酒便醒了七八分,小人起身看那琴去,如同各位大人今日所见。”
他轻轻拿起琴来,灯火下琴头琴尾的字迹愈发分明。“小人当时就惊呆了,如果小人没有猜错,这琴当是秦始皇御用十余年,然后在始皇三十三年御赐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蒙恬的镇国宝物,这小篆是前秦丞相李斯所书,再请工匠镌刻上的。各位大人请看,”范衡把琴轻轻翻过来,众人看到琴腹中深深刻着八个字:“桐梓为体,昆仑为名”。“ 这琴名为昆仑,以小人粗浅见识,应当是琴中之皇了。”
众人心下莫不慨然神往。此琴伴随秦始皇左右周历天下,不知道曾经在多少宫室山川大泽奏响过;后来又跟随蒙恬戍边多年,不知道琴音伴随南来北往鸿雁、秦国三十万戍边士卒和单于猎火狼烟度过了多少个春秋!琴中之皇的名号绝对不虚。萨兰图雅问范衡道:“范先生,这么一件宝物,为什么你就随便放在店里?”
范衡用手抚着前额叹道:“公主训示的对,是小人粗心了。这些年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励精图治,当今天子圣明,来往并无虎狼盗贼,小店夜不闭户是常事,哪里能想到今天陡然生出这么多变故!”图雅点点头不再说话,而是继续听范衡缓缓叙述。
“小人当时一时糊涂,借着酒劲跟那女子说破了这琴的来历。当场惊住的不仅是簪玉楼主,还有田恬。簪玉楼主姓李,当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书券已成,自然不能抵赖,只好任由那女子离开。田恬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恐怕已经有了主意,他当即便先跟小人告辞了。待小人离开簪玉楼时,那女子却抱着昆仑跪在小人车前不走,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已经无处可去。她孤身一人生活没有着落,小人见她着实可怜,就把她带回家安置了起来。小人知道她身世必定不凡,但是她自己不说,小人也不会主动询问,免得显得小气且多生事端。小人长安家中姬妾不少,对此女子却一直持礼相待。”
“如此过了月余,一天晚上小人家门外突然间灯火通明,田恬带着家奴田无疆前来敲门。家人打开门后,田恬直接进来跟小人说要把那女子接到丞相府里当歌伎,并说如果小人同意的话田丞相立刻就办了小人郎中的实缺。小人知道田丞相府绝非善地,那女子有孕在身,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得了,再说小人已经不再想去当郎中,于是就当场拒绝了田恬。谁知田无疆立刻发作,手持铁棍将小人双腿打断,并声言如果不交出那女子,就灭了小人全家。”
座中诸人听到此节无不震怒,霍去病将牙关咬的格格作响。店掌柜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垂泪说道:“范先生,你受了这许多苦,怎么从来不跟兄长说一声?”范衡凄然一笑道:“王兄,你肯收留我们一家,范某已经是感激不尽,我又怎么能连累于你?”王掌柜只是垂泪,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时小人已经觉得生死已在度外,更不能相信在天子脚下,未央宫北边的大汉东市繁华之地竟然会有恶奴敢仗势行凶,这一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坚决不肯把那女子交出来。田无疆继续持棍殴打小人,打得小人几乎昏死过去。此时那女子听到动静后从后院走了出来,对田恬等人大声喝道住手,说她愿意去田丞相家,田无疆这才作罢。那女子把昆仑琴和一个包裹放到我身边,喝退田家众人,在我耳边说道:‘公子救命之恩,今世难以相报,妾身是先秦大将军蒙恬重孙蒙云之未亡人。此琴跟公子有缘,今生当随公子左右。这包裹内是我蒙氏先祖、大将军蒙恬所著《备胡六策》,请公子善加保管,也许来日能帮助我汉室克服匈奴。妾身不知能不能跟公子后会有期,请公子保重。’”
“小人那时又惊又怒,她原来竟然是大将军蒙恬的重孙媳妇。汉室代秦有天下,蒙氏一族活着的都被打入了乐籍。但蒙恬将军一生忠直,为我中原子民戍边,立下了不世功劳,其后代却流落至此。小人正要高声告诉田恬等众人此女身世,谁知田无疆却一把夺走了我身边的昆仑,我只听到那女子怒喝道:把琴交还公子,否则我就撞死在这里!然后小人就昏死了过去。”
“等到小人醒来时,已经是在床榻之上。小人看室内陈设简朴,并非小人家里。蒙氏却随侍在前。见小人醒了过来,她高兴得哭了出来。随即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看看小人的脸色,又给小人诊了诊脉,跟蒙氏说小人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双腿筋骨俱碎,今后怕是不能行动自如。蒙氏又哭了起来,老妇人劝解一会儿就离开了。小人跟蒙氏问询,才知道那老妇人是淳于缇萦,当朝太医监。当时窦太后病重,淳于太医整日夜巡诊长乐宫操劳不已,那天恰逢晚间回府路过小人门前,看到田恬和田无疆居然肆无忌惮在小人府上公开行凶,当即进来喝止,救了小人和蒙氏一命,也保住了昆仑这命世良琴和蒙恬将军遗策。”
卫青和张骞听到是淳于缇萦救了范衡,不由心下稍觉宽慰。缇萦是齐国名医淳于意的*,名满天下的太医,专门给皇帝后宫女眷诊治。自文帝朝上书救父开始,不仅深得窦太后信任,眼下当朝的王太后也对缇萦是器重无比。缇萦自幼深得父亲医术真传,饶是田蚡位高权重,也不敢去惹缇萦,自然能保住范衡这一条性命。
“蒙氏已经跟淳于太医说清楚了事情原委。淳于太医便吩咐小人在府上静养,那田无疆自然不敢前来惊扰。小人在太医府上静养了半年多,其间跟蒙氏也一天天熟悉了起来,才知道她本姓张,咸阳人氏。小人闲来无事就在太医府上看书弹琴,慢慢将蒙恬将军的《备胡六策》从竹策木简上誊写到帛纸上。如此到了建元六年五月,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窦太后薨了。”
“淳于太医和窦太后情分极深,小人听淳于太医府上人说过,当年太医的父亲因获罪到长安服刑,淳于太医上书孝文皇帝救父,孝文皇帝将奏章给窦太后看,窦太后深为感动,在文帝爷面前力保淳于太医之父,甚至从大汉律中废除了肉刑。那时窦太后病重,即使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但是淳于太医却因此深为自责,太后出殡后整日在屋内哭泣,如此半个月竟然盲了。淳于太医叮嘱小人和蒙氏一直在她府上住下去,待蒙氏临盆之后再作打算,可是小人和蒙氏都是一般心思,再也不能麻烦淳于太医了,于是小人和蒙氏给淳于太医悄悄留下了三十金,趁大清早离开太医府,打算回南阳郡祖宅。”
“蒙氏临盆之期原本在八月里,从长安到南阳路途千里,乘车一般十天即可抵达。可是没料到刚出长安城外不远蒙氏已经破了羊水,等赶到这客栈里已是黄昏,那时京辅周边已经开始宵禁,哪里能找到稳婆?都是王掌柜家大嫂和涂三家媳妇帮忙接的生,折腾了大半夜,孩子是顺利生下来了,生辰是建元六年七月初七辰时。孩子的母亲却因血崩不止,撑到午时……没了”
图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悄无声息流了出来。王掌柜和涂三已是失声痛哭,接不上气来。王掌柜哭着问范衡:“范先生,你那时冒了张姓,称自己仲衡,我们都以为是尊夫人难产,原…原来你是如此英雄的汉子!”
贞儿一直全神听范衡讲述往事,起先还漫不经心,以为爹爹还像以往那样给自己和狗儿讲故事,听到王掌柜这几句话仿佛明白了,她跳了起来哭道:“爹,你给贞儿讲的都不是真的,你告诉贞儿,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范衡抹去贞儿脸上的泪水,正色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贞儿,从今天起,你要认祖归宗,复了蒙氏的族姓,记住你的大名是蒙贞,你身上流的是我华夏名将蒙恬的血,乃是蒙大将军嫡亲玄孙女。今日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以待卫将军前来。你不要哭了,去到房里将床下那个黑布包裹拿来。”
贞儿十分听话,她强忍住眼泪跑了开去。不一会儿便拖着那个包裹走了过来。涂三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只见几卷木策和竹策露了出来,还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麻布。范衡打开书册,展开麻布,又从怀里取出贴身的一沓帛书来。灯火下卫青看得清清楚楚,书册内记录的尽是与匈奴作战要义,麻布上画的是河套山川图形和秦军布防关键,分明是蒙恬在狱中以血画成;手中帛书定是范衡在淳于缇萦府上养伤时所抄录的备胡六策,一水儿整整齐齐的方寸隶书,尚且带着范衡胸口的体温。卫青眼窝一热,泪水几要夺眶而出,他却又不愿让人看到他失态的样子,索性闭上了眼睛假装沉思。耳边听到贞儿既小心又伤心地跟范衡问道:“爹,你还要贞儿做什么?你……你吩咐啊?”
范衡强忍眼中泪水,一把将贞儿抱在怀里,哽咽道:“好女儿,今后……你叫我范先生吧……我无儿无女,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一直照顾你到出嫁……”
贞儿扑到范衡怀里,小手发疯似的捶打在范衡胸前,撕心裂肺地哭道:“爹———你不是范先生,你是我爹,是我亲爹啊,你不能不要我了”
范衡抱紧贞儿,失声痛哭起来。卫青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对父女,待两人哭声稍歇,他从范衡怀里抱过贞儿,轻轻用袖子擦去她脸上泪水,温言对她说道:“好孩子,范先生当然是你爹爹,无论今后你身在何处,一定要对爹爹尽孝终老。你记住了吗?” 贞儿使劲点头,停下来后还怕卫青没有会意,又使劲连续不停地点头。
卫青轻轻放下贞儿,凝视着范衡说道:“范先生,你有大功于社稷,如蒙先生不弃,卫某人想请你跟我一道回府。我卫青从不养士,更不结党。你今后在我家里教去病和贞儿好好读书写字,兼闻天下,卫某对你以师礼相待。去病,一起拜过先生。”
霍去病离席起身,站在卫青身后,两人对着范衡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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