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笑意更深,招呼小丫头提着食盒上来,与沈太太等笑道:“我这个姑娘在家里拘的多了,出来难免高兴些,失了礼数。”命小丫头把精致的点心茶水摆上来,命婵姐儿给各位夫人斟茶赔礼。
沈太太眼睛一亮,她看这婵姐儿娴娴静静的,薛太太还说她失了礼数,可见教养是极严的,观薛家太太的做派,也是极稀罕这姑娘的。沈太太一想,也是,毕竟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两个哥儿又不在身边,庶女嫡养也是有的。
便越发满意了。
百般夸赞了婵姐儿,又让缨哥儿与她顽,待薛宝钗也隐隐有了几分不同的亲近。其他太太一见,便知道里头的意思,她们之中本就属茂世商号最富,她们也历来把沈太太看做她们这群太太当中头等的人物,不乏有家里有女孩儿的动了沈家幼子的心思,刚刚也都叫自己的女儿们围在缨哥儿身边顽笑,这会儿倒叫个二流商家的薛氏占了先,不免含酸带醋的刺上几句。
薛宝钗八风不动,生的又好,坐在那里跟一副雍容的画似得,倒叫几位太太好没趣儿。
只好岔开话去。
“唷,你们看那两辆马车。”一位身着红底绣金菊花的太太伸出带赤金镶红宝石指环的手指,指着山道上的马车道。
几位太太正意兴阑珊,忙转头去看。
她们正身在这仙台山三分之一高处的八角石亭里坐着。仙台山山体十分平缓,却并不矮,山上可寻到的平台甚多,因而供人歇脚赏景的亭台楼阁甚多——仙台山上遍种花草,以菊花和春梅最为闻名。
深秋醉饮赏菊,初春踏雪寻梅。
人间盛景。
这仙台山极大,来的人也极多。故而里头很有些门道。
都说“秋霜造就菊城花,不尽风流写晚霞”,这菊花自然是欺霜的最美。高处不胜寒,仙台山也是高处的菊花最能“寒菊比琼华”。从山脚下,一重重的菊花往上,是越接近山顶的越美,品种也越名贵,据闻山顶的瑶碧苑里,有一丛倾国倾城的“绿牡丹”,还有“胭脂点雪”“十丈珠帘”等罕见的贵种。
不过那瑶碧苑却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那里是当今皇上修得别苑,当今最大度宽和,允许游人进去赏花,可纵然如此,敢去的也是达官贵人之流了。这仙台山从山脚到山顶,身份越贵重的越往上去,身份够不上的便在山腰山脚赏景,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各自有各自的趣味儿。
都说重阳登高,可登高的说到底是各家爷们的事儿,有心思登高的,早就一大早的起来往与仙台山不远的云台山去了,那才是登高望远插茱萸的地方儿,仙台山是让各家太太闺秀来松快松快的地方。
薛宝钗这群太太当中,并无年纪大些的儿子跟着,他们大多不愿意跟随在母亲身边受着约束,倒喜欢寻几个朋友在花海里赏美人儿。那众多的闺秀,平常哪儿能看到呢。
这些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羡慕那些有儿子们随护的夫人太太的。(当然,沈太太家的缨哥儿不算,他母亲姊妹的随护他还差不多。)
那位太太手指的这家便是有四个小爷骑马护在马车两边,四个小爷里头,两个十七八岁的自不必说,长身玉立,英气勃勃;便是那两个身量还小的小爷儿,也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一个太太艳羡道:“那两个小爷看上去才九、十岁的年纪,看那气势,嗳哟,骑在马上多英挺呀,过几年可了不得唷。”说着就往那一群□岁上的小姑娘们看去,果然小姑娘们脸上都露出好奇羞涩的神情来,就连婵姐儿也不例外。
这位太太的心里才算舒坦些,为了攀上沈家的亲,她们带的都是和缨哥儿差不多岁数的女儿侄女们,这沈太太和沈家小哥儿一来就看上了薛太太的女儿,让人心里格外不舒坦。
这会儿与人家一比,缨哥儿立马从美玉变成了糟粕,倒叫人出了口郁气。
沈太太拧起眉角,细细打量几眼,却没生气,笑道:“嗳,这样的人家咱们可比不得,就是指也指不得,你们别看着那马车寻常就轻视了人家,须知大音希声。”
这话说出来倒叫薛宝钗另眼相看,怪不得听闻茂世商号的沈当家的十分敬重他这位太太,原来也是个识货有分寸的。
只听沈太太道:“那作车的木头叫枫香木,却不是咱们寻常能见到的普通枫木。南边有个叫澜沧国的小国,这种带着暗红眼状花纹的枫香木就是那里有的,不似寻常枫木怕水,这才当得起‘搁起万年枫’的名头……”沈太太娘家是作木料生意的,这些东西她说的头头是道。
八角亭离山道较近,薛宝钗这些太太说说笑笑,只看着那两辆马车过去——就算不知道这马车的木料,看那四位公子的打扮,就知道这户人家非富即贵,自然不是她们这些商户之流,必然是要往上走的。
却不料,最年长的那个小爷儿看了眼这八角亭,冲着马车里头问询了几句,两辆马车并骑马的小爷和随从都停了下来。
须臾,便有个婆子来替主家致歉,原来那马车里的太太有了身孕,不耐久在马车里憋着,需得出来换口气才好。
以沈太太为首忙不迭的答应了,都起身迎那家的夫人们。沈太太还低声嘱咐了两句,这也不赖她小心,实在是那来致歉的婆子让人惊心:那等气势礼节,穿着打扮岂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婆子能有的?
薛宝钗看着,心里略一咯噔,以她的眼力见识,倒觉得那婆子不仅仅是个世家大户出来的嬷嬷,倒有几分贵气,仿佛……是宫里头放出来的老人似得,这样的人,她很久以前在一位故人家里见过,颇有几分印象。
薛宝钗倒没有相交讨好的心思,须知守着多大碗吃多大的饭,以她们现在的落魄,真正的王公贵族可看不上眼,突兀上去示好兴许反得罪了人。
两个年级大些的小爷儿带着一众男仆走远了些,远远的围护着这处,只有那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爷儿各自搀扶在一位贵妇人身边儿,带着几个嬷嬷丫头,进了这八宝亭。
打头的一位贵妇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气度雍容,碧玉雕琢的凤衔珠步摇簪在头上,沈太太只上下打量了一眼就不敢再造次。
那贵妇人冲着亭内众人微微一点头,自有仆妇收拾干净了南北相对的另一张石桌出来,那贵妇人命把石凳先铺上隔凉的毛毡,再厚厚的铺上几层棕熊皮垫子才作罢,笑着对身边的小爷儿道:“快去扶你母亲过来,伯娘这里不用你扶着。”
那小爷儿生的极好,闻言一笑道:“四哥照顾娘亲,我照顾大伯娘,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我做不好,哥哥们该笑话我了。”
喜得贵妇人搂着那小爷儿直笑。
后头那位夫人听见了也笑道:“瑜哥儿说的对。”
不大的声音极温柔动听,惹得那桌的太太们都去看是什么样的人物。只薛宝钗如遭雷噬。
许是因为有孕,那位夫人披着一条白狐皮小斗篷,只到腰间的斗篷没有一丝杂毛,一张玉白的脸藏在毛皮中,越发的好看。
嗳哟,这才是那仙册上的人物,众位太太惊叹不已。
也有心下疑惑的,怎么这位夫人才二十多的模样,就有了那九、十岁的儿子了?
薛宝钗怔怔的看着那个身影,一瞬间陷入喷薄的记忆中里。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强烈直接,那位夫人看过来,呆愣了下,才喃喃道:“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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