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五十七章
雪停了，接连阴了十几天，山背面、山窝窝里还残留着一些没有融化的雪块。雪块衬着几近光秃，带着湿气，呈现褐色，大多是紫沙页岩的山头，显得比较耀眼。空气依然很冷，人们呼出的气体，象冒出的蒸汽。
与往年一样，腊月二十五，队里干了湾前的大塘。曾春生曾朝顺带领男社员，挽着裤腿，打着赤脚，下塘捉鱼，他们的手脚被冻得通红。他们在塘泥里用网捞的捞，下到水里抓的抓，一直到天黑，共干得草鱼鲤鱼鲢鱼挑子鱼等二百七十来斤。同时，按照惯例，曾春生安排四户人家宰了猪，交到队里分给社员过年。今年不同的是，黑牛牯无法医治，只好宰杀，牛肉将一并分给社员。
第二天一大早，曾春生曾朝顺带领着几个小伙子，将正厅屋的两扇大门卸了下来，用条凳架起，摆在厅屋两边。又将装瘪谷的小仓的两扇木板门搬了来，奏着厅屋的两扇大门，从大门边起，摆到了正屋神龛前面。四头肥猪分成八个半边，再加上两边牛肉，足足摆满了正厅屋。
先是分鱼，各种鱼大大小小全摆在厅屋前的土坪里。曾春生先按户数做了34个纸阉，各户来一人抓阉，各户抓完，把自己抓的阉号报给曾春生。再由曾春生依各户的工分，折比出分鱼的重量，叫到序号，曾春生报出数字，不报名字，另由专人抓鱼。前面的先抓草鱼搭挑子鱼、鲫鱼等细鱼，后面的用鲤鱼或鳙鱼做主份，再搭鲢鱼。今天，还是由还咳着嗽的高克上称称，曾朝顺等两人抓鱼，称完了，曾春生才叫出名字领鱼，叫一户提一户走。分鱼用了大半个上午，然后分猪肉、牛肉。
正分着肉，曾春生念着周修秀的名字，报数道：“猪肉8斤2两，牛肉1斤8两”，张金玉一手抱着老八女儿，一手提着才分的鱼，骂骂咧咧进了厅屋。“我家过年不要鱼。”张金玉一边说，一手将提蓝摔在厅屋中间，蓝里的一条鲤鱼两条鲢鱼哗啦丢了一地。
一屋子人先是都盯着张金玉，继而都把眼光转向了曾春生曾朝顺和曾风云。大家都知道张金玉这是冲曾朝顺曾春生他们发难。曾风云和张金玉与曾朝顺曾春生他们的矛盾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早两日，队里又扣了她家老四曾祥宝放牛的工分。刚才分鱼是曾朝顺抓的鱼，她家是曾二凤抓的阉，抓了个倒数第三。后面的，大家都没有草鱼，别人只怪自己手气不好，张金玉却不这样看，她认为曾朝顺在整她一家，是冲曾风云来的。她家曾风云和曾朝顺搭档多年，曾朝顺从不给她家多一点照顾，曾风云大队干部那点面子在队里都被剥光了。她刚嫁过来时，听人说曾风云当着大队副书记兼会计，曾朝顺不服气，她看着他们俩象兄弟样的，她不相信。前些年，曾风云管着全大队的屠宰税和大队的帐。家里小孩多，劳力又少，孩子有好几个上学，有时候在税钱上坼东墙补西墙，又不是不还上。大队每年叫曾朝顺去核帐，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情况，他偏偏查得干干净净。这一桩桩事情让她从此看穿了曾朝顺，慢慢的，她开始恨他了。文化大革命之初的那场冲突，是曾风云和曾朝顺正式的较量。当时，虽然打击了曾朝顺，但是，公社刘主任并没有当场宣布撤销曾朝顺的职务，就是现在都没有这样子做。这些年，她的肚子偏偏又特别，别个妇人家隔2—3年怀一胎，她基本上一年一胎。现在，她为了这八个细格几不知流了多少泪。家里口粮不够，她打着各样的主意，变着花样，用红薯和山粮充饱细格几们的肚子。一想到十张嗷嗷待脯的口，她的头就是麻的。一想到细格几们吃不饱的行情，她的心就象刀割一样的痛。现在，又到年关了，年终决算，他们家只剩得一百来斤谷子。年后一开学，老大住校就要交粮或粮票二百多斤，春节还没有过，来年春上更不知道怎么办。队里分得的这几条鱼，一家子人十余口，正月里，还有那么多客，她这个主妇怎么个做法？就是分鱼刺鱼骨头都分不到，何况几条鲢鱼壳子除了鱼刺鱼骨头，真的没有多少肉。凭心而论，她今天发难，一半是对着曾朝顺他们，一半是为这过着的日子！
曾风云勾着头，没有做声。其实，他心里也是别样一番滋味。从表面上看，他老婆冲的是曾朝顺曾春生他们。张金玉的另一半是冲他曾风云来的，家里十个细格几的现实问题让他感到头痛。他家本来劳力少，一个工分都重要，老四放牛挣那工分说扣就扣了。但话说回来，他没有理由反对曾朝顺扣除老四的工分。他家老四放牛将曾朝顺老二的牛顶下了山崖，说有责也不是不可以，说没有责任也不是不行，畜牲斗架谁拉得住，何况两个孩子。问题是他家老四只罚了一半工分，曾朝顺自己小孩的工分全罚了，他好歹是个大队干部，于情于理他做声不得。曾风云拿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曾朝顺，只见曾朝顺眉毛筑起，脸色铁青，似乎在尽力克制，他知道他曾朝顺也顾忌老娘们。他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快意，但他的瘦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金玉，做啥蠢事，细格几一年到头见不着腥，大过年的。”周修秀是个乖女人，见势立马上前捡起提蓝，将鱼一条一条捉进蓝内。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劝说着。张金玉见曾朝顺铁青着脸没有做声，自己男人也没有反应，大伙都在劝，周修秀又在帮忙捡鱼，只好自己给自己个台阶下，一转身出了厅屋，抱着怀里的鸣凤朝家里走，一走出厅屋，眼泪便不听使唤似的滚了出来。她往头里走着，越走越伤心，到得家里，竟然把脸贴在孩子的襁褓上按捺着声音，哭得全身发抖。周修秀提着鱼蓝一头追过来，劝了半天，张金玉才抹一把眼泪，红着眼睛，把老八交给二凤，吆喝高氏去做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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